恋上你看书网 > 剑来 > 第七百一十六章 贾生让人失望

第七百一十六章 贾生让人失望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全职艺术家牧龙师

恋上你看书网 www.630shu.cc,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刘十六在离开落魄山,去往老龙城战场之前,这个自称“君倩”的魁梧汉子,下山前除了去霁色峰祖师堂敬香,还去了趟落魄山竹楼一楼,除了墙角摆放一张木板床,其余更像书房些。

    小管家暖树拿钥匙开的门,周米粒手持绿竹杖和金扁担,当那门神,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刘十六翻开了一些桌上摆放齐整的书籍,书页大多有密密麻麻的旁白注解,以小楷写就,若是真的人字相契,那么小师弟应该会是个很认真且喜欢较真的读书人。毕竟当年大师兄崔瀺的珍藏书籍,也是这般,左右每逢在书上看到与崔瀺不同的见解,就会让小齐代笔写字,往往一本书籍上边,会有数十处的书上打架。

    刘十六放回书籍,稍稍抬头,望向墙上悬挂有一幅书斋对联,蓝底金字云蝠纹。按照小米粒的说法,是小师弟从北俱芦洲捡来的。

    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云中花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刘十六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几乎一眼就发现对联角落,钤印有“陈十一”。

    文武兼备,修力修心。

    刘十六归山之前,先去杨家铺子为那位东王公护阵,再与阮秀一起去往天幕待客,得偿所愿,拳碎两敌,两场金色大雨,落在一洲北岳地界,五成金身碎片被长命道友收入袖中,五成转赠披云山。

    阮秀那个“小姑娘”,更夸张,竟然直接过门而入,走了趟天外。不知她能否见过礼圣了。

    归山之后,刘十六有次得了个落魄山右护法私底下封赏的官职,“巡山使节”,小米粒说官儿不大,别嫌弃啊。

    汉子巡山时,横着摊开双臂,一条胳膊挂着一个小姑娘,一个粉裙,一个黑衣,他们一起走在晨曦中。

    有次巡山,则有个莲花小人儿,坐在他的脑袋上,一起欣赏月色。

    青童天君在人间重开飞升台,对于一洲众多地仙修士而言,可谓一桩天上掉下来的福缘,深厚至极。

    一座飞升台。

    名副其实的飞升去往一处古遗址,最终会有一座破败天门耸立云海上。

    在这个天台抬升的过程当中,就是一种砥砺大道。

    每位地仙修士,只要稳住道心和魂魄不散,就可以登顶,虽然注定无法跨越那道禁制森严的远古大门,但是修士能够站在云上天门外,就算功德圆满。

    不断有修士从飞升台坠落,重返人间,收获大小,只看随台登天之高度。

    十之七八,都有大收获,清风城城主许浑,身披瘊子甲,在飞升台上,始终心神稳如山岳,终于一举破开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

    风雷园剑修刘灞桥,相对比较可惜,由于剑心存在瑕疵,止步于元婴境,其实他原本有了一丝大道契机,可应该是心魔作祟,反而受伤不轻。跨出一大步后,非但没能顺势再跨出第二步,反而小退些许。可哪怕只是从金丹境剑修成为实打实的元婴境,刘灞桥在即将卸去园主身份的师兄黄河那边,就算有了个不错的交待。不然刘灞桥无功而返,刘灞桥觉得就师兄那脾气,都能够将园主转送别人,再将自己封山禁足百年,这辈子不练出个元婴就别想着下山了。

    刘灞桥与许浑一样登顶云海上,很快就又不由自主地退回人间,刘灞桥重游小镇,去了趟督造官衙署,与那初次见面的曹督造相逢投缘,一起饮酒。

    云霞山金丹女仙蔡金简,属于比较让人意外,以她的资质,山上几位祖师爷,其实都不看好她此生能够跻身元婴,可这次竟然咬牙支撑到了最后,虽然只是瞥见那天门一眼,也算大功告成。

    此次蔡金简可算一步登天,不出意外的话,她此次返回师门,除了先前的那把祖师堂交椅,还该是云霞山历史上一位最年轻的女子祖师了。

    宝瓶洲的不少仙府,往往是修士成为金丹客,除了能够单独开峰、昭告一洲之外,还能够在山水谱牒上,相当于抬升一个辈分,若是有幸跻身元婴,再高一辈。

    至于上五境,大可以开山立派去。

    蔡金简退出飞升台后,独自一人,来到一座旧学塾外,她望向空无一人的学堂,不知在想什么。

    黑衣男子姜韫,作为云林姜氏子弟,没有立即直奔云林姜氏坐镇的那条东海战线,去与师父和大都督韦谅汇合,而是稍作停留,与那刘灞桥蔡金简的选择差不多,在这昔年的骊珠洞天小镇上,一人故地重游。

    只是等他去了那座铁锁井,便有些失望,昔年那条垂入井底的铁链,给他扯出后,就早早炼化为本命物了。

    既让他将一座人身小天地,成功淬炼为失传已久的“铁山丛林”、“莹澈道场”,又有了一件攻守兼具的仙家重宝。

    这次姜韫亦是跻身了元婴境。

    其余地仙,境界攀升,各有高低。能够见到天门古貌的幸运儿,到底还是少数。

    秘密赶赴此地的一洲地仙当中,只有那十之二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全然无所得,很快就摔出飞升台。

    只是却不敢流露出半点异样脸色。

    唯一的“补偿”,大概就是没有在此破镜,地仙事后去往老龙城战场,需要积攒的战功,就不用太多。

    隋右边在那书简湖真境宗内,破开龙门境瓶颈没多久,算是这拨人当中资历最浅的那位金丹地仙。

    但是隋右边从纯粹武夫中途转去修行,这都能够成为剑修,已经算是一桩大怪事,在十多年间,就成为一位金丹剑修,更是惊世骇俗。不过玉圭宗和真境宗,一炷香火的上下两宗,都帮着隋右边隐瞒极多。

    所以如果不是玉圭宗下宗嫡传的障眼法身份,此次飞升台聚会,皆是宝瓶洲地仙,哪个不是将人心修炼成精的货色,肯定要对隋右边大起疑心。

    可是隋右边此次未能破境,只是到了金丹境瓶颈。

    她只是看了些比一般地仙更多的天上风光。

    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

    可惜身边无夫子,天上无仙人。

    其实隋右边是有一定机会跻身元婴的,但是隋右边不知为何,在所背长剑愿意为她护道一程的关键时刻,隋右边反而刻意压制了那把痴心的出鞘。

    由于并未出剑,不愿以剑意抵御天上罡风,她单凭修士体魄稳固心神,失去了更大的机缘。

    隋右边退出飞升台后,剑心澄澈,非但没有半点颓丧神色,道心反而更加坚定,她在骑龙巷的压岁铺子,买了些糕点,然后御风去往州城。

    与隋右边一起离开书简湖的真境宗嫡传,都是宗主韦滢从上宗九弈峰带来宝瓶洲,两位与隋右边同行北游之人,皆是韦滢的嫡传弟子,与他们师父一样都是剑修,那个年轻女子,名为岁鱼,总喜欢吵着去剑气长城砥砺大道,要去亲眼验证那剑仙米裕,到底有无师父那般容貌俊美。

    一个男子,名为年酒,好像除了修行练剑之外,对于世情庶务一窍不通,他唯一可做之事,就是拦着心爱师姐不要去剑气长城了。

    不过记录在真境宗山水谱牒上的名字,却是韦姑苏和韦仙游。

    两人的本命飞剑,分别是“鱼龙”和“酒壶”,都是师父韦滢帮他们取的,岁鱼喜欢她的,年酒也喜欢自己的,因为酒壶之中,别有洞天。

    他们要比隋右边稍早退出飞升台。

    他们先前暂住于州城内的一座仙家客栈,掌柜的姓董,年纪不大,在北岳地界,有那董半城的美誉。

    哪怕眼光挑剔如岁鱼和年酒,也觉得客栈环境幽静不俗,以后再来,就要首选此地。

    岁鱼以心声言语道:“隋右边长得这么好看,师父都喜欢,你怎么不去喜欢?”

    年酒实诚答道:“只喜欢会喜欢自己的。”

    岁鱼大怒,骂了榆木疙瘩的师弟一句,“去死!”

    隋右边身形落在客栈大门外,董水井的仙家客栈规模不大,规矩不小,哪怕是住客,都不能随便御风,出入此地,只能走门。

    隋右边找到了韦姑苏和韦仙游,只说道:“去牛角渡。”

    那韦仙游看了看那位隋右边,看久了她,还是次次有惊艳之感,年轻人再看了看师姐,心想师姐你再这么蛮横不讲理,我可就要喜欢别人去了。

    隋右边和两位真境宗嫡传,都有剑符,能够在龙州地界御风远游,隋右边作为落魄山嫡传,自然早就拥有一枚龙泉剑宗打造的关牒剑符,只是花真境宗的钱,多得一枚,也无妨。

    隋右边背剑御风,去往牛角山渡口。

    失而复得的那把长剑,既是痴心,也是吃心。

    只是不知谁吃了谁的痴心,谁是夫子谁是负心人。

    ————

    一男一女,连夜离开清风城地界,一路小心隐匿身形,敛藏踪迹,只是等到进入北岳地界,就好似游山玩水一般,双方年龄悬殊,老者身形佝偻,少女面容清丽,不算太过出挑,老者时不时取出一枝梨花,轻轻捻动,少女见此倒也不羞恼,这位颜掌柜若是真敢如此,谁占谁便宜还两说呢。

    那老者比较过分,还要取笑她如今是乡下姑子乡里样儿。

    正是朱敛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一个返回家乡。一个远游他乡。

    如今的清风城,一定很鸡飞狗跳。

    狐国之主,化名沛湘。元婴境,七条狐尾。

    一座狐国,到底是放入莲藕福地,相对与世隔绝,还是选择将狐国安置在某座藩属山头,朱敛主要是看沛湘自己的意思。

    可事实上,沛湘到现在还是不太相信一座落魄山,能够拥有一座中等福地。说到底,她只是相信朱敛,又不相信落魄山。

    朱敛笑道:“忘记提醒你一句,到了我家公子山头,务必务必牢记一个道理,以诚待人。”

    沛湘有些惴惴不安,愈发神色柔弱,风流满身,咬了咬嘴唇,“你还是说得具体点,我记性好,低眉顺眼做人做事惯了的。”

    实在是她与清风城许氏打交道久了,最怕“山上”二字。

    朱敛摇头道:“我一多说,你会懈怠。而且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我家落魄山上,风和日丽得很,山外风雨,只是拿来赏景之物。别处山头,比如清风城,分银子都有人骂。落魄山不一样。”

    她又问了个问题,“落魄山上,有没有比较小心眼的女子,我也很怕这个。”

    那个许氏妇人,确实让沛湘至今忌惮不已。

    只是一想到那妇人当下的尴尬处境,沛湘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子比较喜欢为难女子。那妇人大概是觉得相貌不如自己,最喜欢往自己绣花鞋里,天天放那软钉子,现在遭报应了吧?

    用“颜掌柜”的话说,就是反正许浑刚刚跻身了上五境,正好为清风城冲喜。

    清风城确实擅长造势一事,先是嫡女嫁给上柱国袁氏庶子,又欲语还休的,许氏好像用那个心机深沉的嫡子,与那正阳山陶家老剑仙一脉联姻。如今许浑跨过天大门槛,跻身上五境,以清风城的脾气,若非一座狐国不翼而飞,别说北俱芦洲,估计消息都能传到皑皑洲去。

    朱敛笑言一个人得意忘形,容易吃耳光。让沛湘深以为然,十分快意。结果当时她就挨了朱敛轻轻一巴掌,说你呢。

    黄昏中两人途径热闹繁华的红烛镇,只要过了棋墩山,那落魄山,就算近在眼前了。

    沛湘如释重负,仰头便清晰可见那云海缭绕的披云山了,让她又吃了颗定心丸。

    朱敛在一处市井铺子买了很多瓜子,然后带着沛湘去往一条街巷。

    沛湘以心声轻声问道:“是要见什么人?”

    朱敛带着身边这位狐国之主,走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笑答道:“冲澹江水神,李锦。”

    朱敛补充了一句,“他卖书,我买书,一直关系不错,远亲不如近邻嘛。”

    之前因为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事情,难免会让李锦兄弟心有芥蒂,毕竟兔死狐悲,是人之常情。

    此次路过,得顺便解一解那位掌柜的心结。

    毕竟朱敛最擅长对付的,从来不是女子。

    女子需要对付吗?

    反正朱敛是从来不需要的。

    沛湘心中了然,脚下这红烛镇,位于三江汇流处,便有了三位江水正神,其中李锦刚刚被大骊封正没几年,祠庙香火倒是不差。

    狐国本就是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山上消息流转极快,所以沛湘对于一洲秘闻密事,所知颇多。

    至于朱敛与李锦相熟,沛湘还不至于如何惊奇。毕竟那李锦虽然品秩不低,可毕竟才是一位大骊“山水官场的新人”,说不定需要与落魄山打好关系,与落魄山熟络了,差不多就等于跟披云山魏大山君攀附了关系。

    元婴狐魅“沛湘”,虽然与那魏檗只有一境差距,可双方无论是身份,还是真实修为,云泥之别。

    如今有个小道消息开始流传开来,说那魏山君的金身,得了那三场金色大雨的浸润和淬炼,很快就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相当于修道之人跻身仙人境界,再次成为一洲五岳中金身最为精纯、法相最高的一尊山君。

    掌柜是个容貌俊美的黑衣青年,躺在藤椅上,一边持壶饮茶,一边看书。

    只是沛湘也没多看李锦几眼,容貌风姿一事,最怕货比货。

    李锦见到了覆有面皮的朱敛后,很快就认出对方的身份,没办法,对方熟门熟路得过分了,书架上为数不多几本与艳本沾边的书籍,几个眨眼功夫,就给那家伙拿在手中,以前经常爱不释手,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不舍得买的,今儿阔气啊,毫不犹豫,大有一种“老子是读书人,买书哪怕只看一眼价格,就算愧对圣贤书”的架势,看来朱敛出门一趟,挣着大钱了?李锦瞥了眼那“少女”,由于是坐镇一方水运的江水正神,稍稍看出些端倪,境界高低还是无法确定,没关系,这本就是个答案,那就是元婴了?对了,清风城许氏有座狐国,名气很大,狐皮美人更是远销一洲王朝、仙府,好一个狐媚子,怎么,上了朱敛的贼船?落魄山是打算与清风城彻底撕破脸皮?这朱敛,果然是落魄山的主心骨人物,哪怕年轻山主不在家,都能够如此决断。

    李锦心中有了一个个猜测,可是只当没有认出朱敛,更不多看那沛湘,依旧喝茶看书,当他的书肆掌柜,爱买不买,砍价滚蛋。

    大概真正的聪明人,就是李锦这样,看破了不说破,假装傻子。

    无论是生而为人的幸运儿,还是好不容易修炼成形的山泽精怪,好不容易学会了开口说话,却又要学会不说话才算聪明,这个世道唉。

    朱敛打了个响指,沛湘立即取出一件砚池方寸物,旧有铭文二字“山君”。

    后来朱敛又以小篆铭刻一串文字和一个画押。

    石寿万年,纸寿千年,人寿百年,真心几年。

    朱敛的私人花押为“不言侯”。

    朱敛接过砚池,如何打开这件方寸物的山水禁制,沛湘早已与他完整告知。

    她其实还有一件珍惜异常的咫尺物,算是狐国的宝库财库,也算她的私房钱,她半点不怕朱敛染指,只不过朱敛不感兴趣。

    当女子身心,皆与某位男子坦诚相见,那男子若是稍稍讲点良心,就该负担。

    朱敛恰好最怕这个。

    所以朱敛对这位狐国之主,可没有半点绮念。

    朱敛取出了两幅工笔白描的小品画卷,先将其中一幅摊放在柜台上,转头对那水神笑道:“掌柜的来掌掌眼?”

    李锦闻言后起身,笑着将茶壶与书籍放在一旁花几上,茶几之上,原本就搁放了一只浮雕云龙纹铜花器,精美异常,根根龙须,纤毫毕现。

    铜花器当中,斜插数枝桃花。

    李锦来到柜台旁,会心一笑,“这位客人,我以钱购买便俗了,不如咱们以书换画?”

    沛湘也是头一次看到这幅画,大概是在那清风城的香料铺子,“颜掌柜”得闲时随手为之。

    她瞥了眼朱敛。

    她明眸善睐,秋波流转。

    对于李锦的提议,朱敛不置可否,打开了第二幅画卷。

    第一幅所绘,是那鲤鱼高士图,文士相貌清雅,骑乘一条大鲤,鲤鱼只露出首尾,庞然身躯笼罩于茫茫白云中。

    朱文钤印小篆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

    另外一幅,则是龙门俯瞰激流图,是那文士一手撑住龙门大柱,则以白文钤印八字,鱼龙变相,出神入化。

    李锦笑意更浓,啧啧道:“朱敛老哥,大手笔啊。”

    朱敛点头笑道:“李锦老弟,好眼光啊。”

    李锦视线没有长久停留在画卷上,斜靠柜台,“说吧,什么价格。千金难买心头好,当我讨个好兆头,就是谷雨钱,都好谈。”

    化名李锦,真身锦鲤。

    朱敛拍了拍沛湘的手背,她便会意,动作轻柔,小心卷起画卷,系好绳子。

    朱敛笑呵呵道:“咱们以钱财往来已久,今儿不谈钱,以书换画就是,如何?”

    李锦看了眼两幅画,收回视线,摇头而笑,“还是老规矩,亲兄弟明算账。”

    朱敛不以为意,大笑道:“那就送给李锦老弟!”

    李锦这才点头,伸手覆在画卷上,“承情。铺子以后就为朱老哥破例,书籍一律八折。”

    沛湘何等聪慧,立即知晓双方深意。

    朱敛以大管家的身份,希望落魄山与冲澹江多走动,各取所需,多积攒香火情。

    只是李锦也以冲澹江水神的身份,婉拒了朱敛的结盟。

    朱敛就退了一步,双方称兄道弟,只是一份私交友谊。

    一场好聚好散。

    朱敛带着沛湘去往与红烛镇山水相依的棋墩山。

    徒步行走时,朱敛捡了根树枝当做行山杖,愈发像个年迈老人了。

    沛湘随口问道:“若不是白描,将那条鲤鱼绘为鲜红色,岂不是更熨帖他心?”

    朱敛摇摇头:“打个比方,我知道沛湘是狐魅根脚,可若是当着沛湘的面,见一次就喊一声狐狸精,合适吗?不合适的。不出意外,李锦自己会为画卷添色,无需外人代劳。”

    朱敛笑问道:“不信是吧,咱们赌一赌?小赌怡情,一颗雪花钱。”

    沛湘不愿与他赌,谁胜谁负又无半点意义。

    这一路行来,不仅是沛湘这位元婴境狐魅,宝瓶洲所有地仙修士,稍稍仰头,便可见到那覆盖一洲的朵金色莲花。

    以宝瓶洲为一只宝瓶,开出一朵莲花。

    随风摇曳春风中。

    这等异象,便是沛湘都要觉得匪夷所思。

    只不过时日一久,也就见怪不怪,只当是人间罕见的美景去欣赏。

    在这还乡路上,朱敛却很少欣赏这份赏心悦目的美景气象。

    朱敛只是与她询问了那书上记载的花神庙司番尉,是否真的掌管花信香泽。

    沛湘就只当是一位纯粹武夫大宗师,对此不上心。

    朱敛也不愿与她说那些内幕,终究才是好聚,能否好散,善始善终,又不只是他一人事,人心脆如琉璃碎。

    除非公子在山头。

    朱敛拣选了一条棋墩山僻静小道,以前裴钱和周米粒来这边等公子,都喜欢走这条道路。相信那会儿的裴钱,没少耍那套疯魔剑法。

    离乡多年,变化很大。

    比如先前在红烛镇,得知这棋墩山就多出了一座山神祠,而落魄山就同时少去了一位山神。

    落魄山上的那座山神祠,已经搬迁来了棋墩山,品秩不变,看似官场平调,实则贬谪无疑。

    没了匾额与神像,建筑依旧保存。

    这个举措,是山君魏檗与大骊王朝的一种心有灵犀。

    山神宋煜章没什么怨言怨气,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反而在搬迁之前,第一次走出本就没什么香火的祠庙,在落魄山四处逛了逛。大有无官一身轻的意思。

    朱敛其实很能理解那个宋煜章。只是既然各为其主,当朋友就免了。只是朱敛也从不拦阻裴钱她们去山巅祠庙游玩。

    除了山神祠一事,朱敛还得了冲澹江水神李锦的一句祝贺。

    因为黄湖山那条大蟒,竟然有胆子离山走江了,既然李锦道贺,那位黄衫女肯定是走水成功了。

    李锦谨慎,先前在书肆,只以心声与朱敛语言此事。

    而沛湘作为实打实的元婴修士,先前哪怕身在龙州边境,依旧能够心生感应,她立即御风高处,远眺龙州水运的急剧变化,断言是有水中大物在走水。

    朱敛觉得行走沉闷,便干脆与沛湘说了这件事情,与她说了个大概,只是比沛湘胡乱瞎猜那条水蛟的根脚来历,肯定要更接近真相。沛湘先前御风在天,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虽然三江汇流处,山水气运激荡不已,又有神灵施展障眼法,使得视线模糊不清,沛湘认定那条走水时气势惊人的大蟒,定然是龙泉剑宗的护山供奉之类的显赫存在,不然怎能如此走水顺畅,洪水滔滔不说,好像还有沿途各地水神帮忙护驾似的,以免大水冲岸,殃及百姓,遭来天谴。寻常水裔走水,不被各地山水神祠处处刁难,就已经是万幸了。

    在山下的凡俗夫子眼中,在大骊旧版图属于疆域格外广袤的龙州地界,不过是接连暴雨,白昼如夜,天昏地暗,江河汹涌。

    只是在山上修士看来,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走江化蛟。

    既然沛湘早就提及,如今又邻近家乡,朱敛就不再隐瞒什么,“她叫泓下,在落魄山一处藩属山头修行已久,与你如今可算半个自家人了。都是女子,要是性情相合,你们以后多往来就是了。落魄山没有什么小山头不小山头的忌讳,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亲疏有别,就是亲疏有别。”

    反正山规就那么几条,连小米粒都能背诵得滚瓜烂熟。

    沛湘微微讶异,埋怨道:“这等不容小觑的助力,你事先都不与我说?”

    一条元婴境水蛟!

    完全可以当半个玉璞境练气士看待!

    这等天生肉身强悍、兼具本命神通的水蛟,剑修之外的元婴境修士,谁敢轻易招惹?!尤其是那些个邻近江河大水的仙家门派,一旦与之结仇,简直就是阎王爷发请帖,收下是死,不收也是死。

    如果清风城许浑不是已经跻身了上五境,作为兵家修士,他又以杀力巨大,名动一洲,不然落魄山光是有这条水蛟压阵,加上朱敛,就完全可以与清风城硬碰硬掰手腕了。

    “泓下姑娘,走水化蛟,能让沛湘宽心几分就好。”

    朱敛笑了笑,面对沛湘的震惊,他只是提了这么一嘴,就没有多说什么。

    不凑巧,在家乡那边,泓下都不敢去落魄山说句话的。

    如果朱敛没有记错,泓下连霁色峰祖师堂,都还没见过一眼。

    朱敛当下比较不放心的,还是那个陈灵均在北俱芦洲的大渎走江。

    既然如今还没有确切消息传到宝瓶洲,就意味着陈灵均尚未走水。

    倒是不太在意陈灵均远比泓下夸张的那个走水结果,朱敛只是担心陈灵均的性子太跳脱,出门在外,没个照应,容易吃亏。就陈灵均那脾气,在家乡这边还好,反正早就乖乖认命了,打死都不会死要面子了,美其名曰“天下恩怨一拳事”,可是在外边,大概就又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了。

    沛湘心情大好,摘下一朵树花,递给朱敛。

    朱敛摆摆手,笑道:“人越丑,才越爱戴花。还是你戴吧。”

    昔年藕花福地,是有那男子簪花习俗的。不然后世就那簪花郎周仕了。

    沛湘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簪花在鬓。

    朱敛可以御风远游,沛湘也是元婴地仙,兴之所至,就无所谓脚下道路有无了,朱敛来到棋墩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脊,只是与那宋煜章所在山祠已经有些远。

    朱敛双手负后,站在一棵古松枝头,会心一笑。

    可见落魄山矣。

    沛湘坐在树枝上,双指轻轻抵住鬓角耳边那树花。

    朱敛感慨道:“哪家敢挂无事牌,豆腐青菜有太平。吃得下,穿得暖,今儿睡得着,明儿起得来。就是我们这些凡俗夫子的太平世道。”

    沛湘打趣道:“非是我自矜自夸啊,你我如何能算凡俗夫子?”

    朱敛抬头望天,轻声道:“哪怕只在一人之下,皆是俗子。”

    朱敛旧家乡,哪怕晚辈丁婴武道境界更高些。可要论心境,未必。丁婴属于应运而生,趁势而起,拳法高不高,其实在朱敛眼中,亦是身外物。

    按照后来裴钱的讲述,丁婴最少便未能做成朱敛当年事。甚至可以说,后来魔头丁婴所走之路,就是武痴朱敛踩出来的那一条。

    那顶仙家高冠,便是朱敛随手丢给年轻丁婴之物。

    朱敛一人杀九人,杀绝天下高手,眼中身边皆无人。

    只是朱敛没觉得那是什么壮举,距离心中所想,还差得很远。

    比如落魄山上那位前辈,已在朱敛心中高远处,朱敛得一步步走过去,才能看得真切。

    落魄山上三幅挂像之一,有武夫崔诚。

    而当年将已经疯疯癫癫百余年的老人,引到落魄山,正是缘起于那位托钵云游、最终步步生莲的中年僧人。

    沛湘伸出手指,道:“那就是落魄山?”

    朱敛点头道:“环水皆山也,环山皆水也。其中最为蔚然而深秀者,吾乡也。”

    沛湘玩笑道:“这么酸,很会做酸菜鱼?”

    因为朱敛曾经开过玩笑,自诩为厨艺第一,拳法尚可,琴棋书画也凑合。

    朱敛哈哈笑道:“沛湘你凑巧说到这里了,我就提醒一句,在落魄山,除了公子,谁都别谈什么酸菜鱼,不然容易被记在账本上。”

    天河璀璨的夜幕中,两人重新行走在棋墩山道上,朱敛缓缓走桩,沛湘无所事事,便仰头赏景。

    最后来到棋墩山最后一处高坡,朱敛收拳,眺望远方,没来由感慨道:“梦醒是一场跳崖。”

    沛湘笑问道:“何解?”

    朱敛摇头道:“无解。”

    沛湘并未深思此语。

    朱敛偶尔言语,往往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条已经与自己同境的水蛟,“那条大蟒的走水,运道真好。是不是你们大骊龙州,龙州这个名字取得好?”

    朱敛说道:“龙州名字再好,也不如我家公子名字嘛。”

    沛湘伸出一根手指,轻揉眉心,头疼。

    朱敛朱敛,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怀疑一件事了啊。

    朱敛自言自语道:“狗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一眼天地,真的是真吗?我越来越不确定。”

    朱敛很快就又说道:“只是痴人梦呓,沛湘不用在意。”

    沛湘问道:“若是我问你,你回答了我,岂不是可以反过来证明你?”

    朱敛摇头感慨道:“我岂能知道你是不是真,问了白问,答了白答。”

    沛湘有些恼火。

    只是她又有些释怀,朱敛能够如此坦诚,已经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沛湘问道:“那么到底谁才能给你一个答案?”

    朱敛抬起一手指向天幕,又伸手指向远方,最后轻轻拍掌,“日月在天,一个明字。我心光明,一个好人。由这个人告诉我答案,我便相信。”

    朱敛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放心,我很少如此的,近乡情怯使然。”

    沛湘有些心乱。

    大概一个会这么想的人,会很奇怪,又很孤独。

    朱敛却已经收拾好心绪,继续赶路。

    昔年独行家乡天下,披星戴月朱衣郎。

    ————

    夜幕中,阮秀站在玉液江畔。

    临时在此养伤和稳固境界的泓下,立即运转神通,赶紧出水登岸,来见阮秀。

    化蛟之前,面对阮秀,泓下战战兢兢,不曾想化蛟之后,更加魂不守舍,不由自主。

    所以化蛟成功的泓下,先前那份心中难以抑制的喜悦,最少消去一半。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犹犹豫豫,怯怯生生,在泓下现身后片刻,也跟着来觐见阮秀。

    阮秀看着她们俩,一个化蛟水裔,一个封正水神,阮秀没有说话,只是小口吃着一块压岁铺子的桃花糕。

    这段玉液江水域,早已被水神娘娘将所有水府官吏、江水精怪驱逐,就怕不小心触怒眼前这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

    先前得了阮秀“旨意敕令”,在那夜幕暴雨中,黄衫女惴惴不安,选择一处源头水,现出真身,开始走水。

    如今龙州能算仙家山头的,其实就三座,龙泉剑宗,披云山,落魄山。

    所以这次走水,顺利得让化名泓下的黄衫女,只觉得做梦一般。

    先是从一条源头溪涧走出大山,有神位却无祠庙香火的龙须河河婆马兰花,那河婆只敢谄媚送行,同时帮着拘押洪水,然后是经过最为水运浓厚的铁符江,有那大骊第一等江水正神杨花坐镇,她没有现身,却也压制水势,再然后是路过一小段的绣花江,最后逆流那条最为险峻、水性最烈的冲澹江,两位江水正神都护驾犹如护道,泓下就是这般顺遂无碍,走江化蛟了。

    最后还能去往玉液江一处灵气充沛的天然水窟疗伤。

    是那位水神娘娘亲自来邀请的“泓下道友”。

    玉液江水神娘娘实在艳羡这条大蟒的机缘。

    反观自己,莫说是大道福缘,好像就只有灾殃祸事。

    那青衣女子不说话。

    泓下和水神娘娘便更加噤若寒蝉。

    阮秀吃着糕点,看了眼泓下,“不堪入目。难怪会输给一条小泥鳅。”

    泓下小心翼翼瞥了眼阮秀的手腕,一条火龙盘踞如手镯。

    原本死气沉沉的那条火龙,立即眼珠灵巧转动,最终死死盯住泓下。

    泓下立即心中一震,赶紧偏移视线,艰难稳住道心,才不至于顺着本心挪步后退。

    火龙已是上五境,绝对是上五境!

    阮秀大概不清楚,自己吃糕点的慢悠悠,对于她眼前两位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煎熬,如鱼在油锅,大火烹煮。

    估计就算清楚了,她也不会在意就是了。

    阮秀刚刚返回浩然天下。

    还是那位中年儒士帮忙开的门。

    怕爹骂她胡闹,就先来这边躲躲。

    因为心情不佳,看这泓下,自然就没什么好脸色。

    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在天外得了一场奇异“走水”的火龙,对主人温驯万分,继续酣眠。

    最一般的山泽水裔之属,能够成功走水一条大河,就已经算功德圆满,运气好,血统正,说不定就能得到蛟龙之属的某种祥瑞特征,例如龙爪,龙鳞,或是龙须。

    就像那桐叶洲黄鳝大妖,昔年试图走水埋河,若非那位水神娘娘百般阻拦,其实早就走江化蛟了。

    至于本就是蛟龙之属的大泽水裔,则需要最少走过一条大江,才可算是被天道封正,除了拥有一副名正则言顺的蛟龙之躯,关键是可以孕育出一颗本命蛟珠。

    只是三千年前,那场殃及天下所有水裔的浩劫,被视为世上再无真龙,只剩下血统不正的众多龙裔。

    加上浩然天下的大渎,就那么几条,一路上往往宗门林立,蛟龙哪敢造次,别说走水数万里,躲在僻静水底,寻一处水运相对浓郁的老巢,随便挂个某某龙宫、某某水府匾额,就已经烧高香。

    故而走渎成功、再化龙的大蛟,三千年未有。

    天下蛟龙之属、万千水裔,哪个不想化龙?可是谁敢?

    因为没有谁敢断定,当年那个杀绝真龙的不知名剑仙,会不会再次出剑。

    直到宝瓶洲,有一条浑身雪白甲鳞的蛟龙,走水一洲大渎,真龙归位。

    一举攫取了一份不可估量的天下水运。

    泓下这条小蟒,比那泥瓶巷稚圭,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稚圭走渎时跟在身后的那条小东西,都还是不如。

    阮秀朝玉液江水面,抬了抬下巴,“都回吧。”

    一条水蛟,一位水神,如获大赦。

    她们立即没入水中,在江底遥遥对视一眼,都不敢以心声交流,双方只觉得同病相怜。

    阮秀皱了皱眉头,依旧看着眼前河水,问道:“好看吗?”

    有一位老舟子,撑蒿缓缓沿水而下。

    哪怕相隔十数里,那阮秀的嗓音,老舟子还是清晰入耳,并未作答,只是啧啧称奇。

    一位年轻女冠站在船头,望向那阮秀,微笑道:“阮姑娘,又见面了。”

    阮秀以前对那个以神诰宗女冠身份,游历骊珠洞天的贺小凉,印象还可以,可是如今,就算不得好了。

    北俱芦洲清凉宗,宗主贺小凉。

    身边站着一位从骸骨滩壁画城走出的骑鹿神女。

    她得到授意,站在了主人贺小凉身后,因为方才她只是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就觉得刺眼,开始心神不宁。

    贺小凉与半个师兄的老舟子,前不久得到了一道玄之又玄的师尊法旨。

    只有两件事,一件与陈灵均有关,已经事了,再就是让贺小凉重返宝瓶洲,去找泥瓶巷稚圭和杏花巷马苦玄,贺小凉可以顺便见见某位师兄。

    至于老舟子,相较于那个师弟,更想去老龙城见桂夫人。

    李希圣一步跨越中土神洲,来到家乡的福禄街大门外。

    拜见了父母后,李希圣来到妹妹住处的那座小池塘。

    看着里边一只金色小螃蟹,微笑道:“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

    朱敛和沛湘走出棋墩山,依旧缓缓而归,临近落魄山的山脚门口,沛湘看到一个黑衣小姑娘,双手环胸,怀抱绿竹杖和金扁担,站得笔直,瞪大眼睛,好似是个负责看守山门的……小水怪?

    沛湘忍俊不禁道:“你们落魄山,真是……”

    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落魄山的山风了。

    朱敛介绍道:“她可是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

    沛湘笑出声。

    朱敛说道:“又没骗你,小米粒是落魄山谱牒上的右护法,霁色峰祖师堂的座椅,很靠前的。”

    沛湘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朱敛呵呵一笑,“对了,你等会儿见了小米粒,只管开门见山寒暄一句,‘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哑巴湖大水怪’,她会很高兴的。”

    他抹掉脸上那张面皮,恢复落魄山老厨子的那张。

    沛湘也摘掉了面皮,再撤去了障眼法。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然后一路飞奔到朱敛跟前,哭腔哽咽道:“老厨子老厨子!我都以为你迷路,不晓得怎么回家了!我又不敢去红烛镇接你……”

    小姑娘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都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还不小心承认了自己不敢去红烛镇和玉液江。

    朱敛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颠了颠背后的大包裹,笑道:“猜猜看有啥。”

    小米粒擦了擦眼泪,怯生生看了看老厨子身边的女子,紧紧抿起嘴,与沛湘施了个万福。

    沛湘微笑点头。

    方才只顾着看老厨子是胖了还是瘦了,都没瞧见这位贼好看的姐姐嘞。

    沛湘记起朱敛的那个提醒,笑道:“你就是哑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愣在当场,她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挠脸还是挠头了。

    哦豁。

    这个姐姐咋个突然又好看了些。

    大概这就是裴钱心心念念的女大十八变吧?

    唉,变个锤儿嘛,长大有啥好的。不过小米粒是不敢与裴钱这么说的。

    周米粒想起老厨子的问题,小声道:“裴钱说的那种神仙书?图画上边小人儿,会打架的?可惜裴钱不愿意多说。给我瞅瞅呗?如今我可喜欢读书,学问老大了,呵,等裴钱回了家,要吓她一大跳。”

    朱敛老脸一红,无奈道:“是瓜子。”

    周米粒哀叹一声,老气横秋道:“恁大人了,还嗑瓜子。”

    不过小姑娘很快笑道:“买都买了,就这样吧!”

    朱敛笑着点头。

    久违的家风山风,终于不再是只是遥遥怀念了。

    我已归乡,身在此山中。

    一头小水怪,好似变作山间小黄雀,在朱敛身边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说着家里事。

    一些个不能说的事儿,小米粒就没说。落魄山上的机灵鬼,裴钱第一,她第二,暖树姐姐都只能排第三!

    沛湘实在觉得荒诞不经,只好以心声询问,小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山上门派、仙家洞府的护法职位,分量极重,被谱牒仙师誉为半座山水大阵。

    沛湘确定这小水怪,境界何止是不高,简直就是低得离谱了。小姑娘既然都是右护法了,难不成那泓下是左护法?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

    可那朱敛,竟然置若罔闻,只顾着与小姑娘言语鸡毛蒜皮。

    沛湘气笑不已。

    活该你被称呼一声老厨子。

    在沛湘小有郁闷的时候,很快就变成了惊悚。

    一位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凭空现身,与朱敛微笑道:“你倒是有样学样,甩手掌柜当得很过瘾?这都多少年了?”

    沛湘只觉得此人,俊如玉山。

    在她眼中,此人姿容,只比朱敛略逊半筹。

    山君魏檗!

    一洲北地山水,神位第一尊。

    朱敛感慨道:“久别家乡,甚是想念魏兄。”

    魏檗扯了扯嘴角,“你可拉倒吧。”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朱敛立即搓手道:“山君道行暴涨,理当天地同贺,等到乱世结束,咱们名正言顺办它一场夜游宴!”

    魏檗没有理睬朱敛,与那狐国之主点头致意。

    大致猜出了朱敛的谋划。真够损的。朱敛这一锄头下去,直接挖掉了清风城许氏的一半财源。

    沛湘赶紧与山君大人施了个万福。

    婀娜多姿,妩媚天然,倒不是她有意为之。

    小米粒笑着喊道魏山君魏山君魏山君,平时只喊两遍,今儿贼高兴真开心,多喊一遍。

    魏檗会意,微微弯腰,摊开手掌。

    小米粒放下一大把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自然而然嗑着瓜子,以心声与朱敛收起了正事。

    看得一旁沛湘眼皮子直跳。

    朱敛听到魏檗所说一事,嗤笑道:“那小崽子救了自己一命。”

    那个来落魄山避难得以逃过一劫的朱荧王朝余孽,原来同样得到了一道大骊密旨,却没有去往飞升台,年轻剑修等于主动放弃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大福缘。

    这当然是宋氏皇帝与落魄山的一种明示,我大骊已经知晓此人根脚,但是仍然愿意既往不咎,刑部粘杆郎的追捕,会就此收手。

    朱敛比较满意那条丧家犬的选择,很明智。没有得寸进尺,落魄山给了他一处栖身之所,就要知足。若是还敢依仗落魄山,不知轻重,误以为一张用完就没的救命符,可以当做长久的护身符,那么朱敛就要往他尸体上贴上一张催命符。

    不然回了落魄山,朱敛第二件事,肯定就是问拳。

    而朱敛问拳,是要分生死的。

    至于第一件事,当然是给暖树、米粒她们送去瓜子,然后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山野时令菜,到时候摘了围裙,再去问拳。

    朱敛抬起头。

    然后沛湘只见山上,缓缓走下一位青衫男子,笑意温柔。

    朱敛愣了一下。

    瞥了眼魏檗。

    魏檗是故意不说此人此事的,反正朱老哥都回家了,自己瞧去。

    在那清风城这些年秘密谋划,朱敛以防万一,免得功亏一篑,就与落魄山没有任何密信往来。

    毕竟那个许氏妇人,真不是什么省油灯。比如关于凭借狐国悄悄聚拢文运一事,哪怕到现在,朱敛其实早已发现蛛丝马迹,可沛湘依旧没有与他坦言。

    所以朱敛还真不知道此人身份。

    只看出对方是位境界不低的剑修。

    米裕以心声与朱敛笑言,“见过大管家。我来自剑气长城,米裕,白米的米,富裕的裕,玉璞境剑修。在落魄山,朱老哥喊我余米就是。”

    朱敛抱拳笑道:“余老弟生得好俊朗,为我落魄山增色许多。”

    米裕赶紧抱拳还礼道:“不敢不敢。”

    魏檗笑容玩味。

    周米粒朝余米眨眨眼,然后悄悄身体后仰几分,朝老厨子背后的包裹,丢了个眼色,示意余米,老厨子今儿回家,买了好些瓜子。

    沛湘觉得自己有些不合群之余,更被那个“余老弟”震惊到了。

    剑气太重!

    当然不是米裕故意显摆境界。

    这种事情太无聊。

    事实上,米裕刚刚从老龙城返回落魄山没多久,剑气夹杂残余杀意,尚未褪尽,自然流露而已。

    这还是米裕刻意压制剑意的结果。

    除了米裕和朱敛先后返回落魄山,其实还有人正在赶来。

    种秋,曹晴朗。终于远游归来宝瓶洲。从北而来,乘坐披麻宗那条跨洲渡船。

    从中土神洲直接返回宝瓶洲,一无跨洲渡船,二来太过凶险。

    种夫子就带着曹晴朗走了趟皑皑洲,去往北俱芦洲,再乘坐渡船,南下归乡。

    另外一拨人,则是浮萍剑湖的隋景澄和师兄荣畅,他们从宝瓶洲南方游历北归,会再次路过落魄山。

    他们期间专程跑去老龙城找了师父郦采,郦采没让大弟子荣畅留在战场,说她要是一个上头,死翘翘了,以后浮萍剑湖岂不是要给人欺负个半死,所以你荣畅就别凑热闹了,反正浮萍剑湖有我这宗主撑场子,谈不上赢多大面儿,反正丢脸是不至于的。

    此时山上,竹楼外,拜剑台修行的剑修崔嵬,倒是要下山去了。

    既是与剑仙前辈米裕道别,也顺道看一看那个修行符箓的蒋去。

    崔嵬同样走了一趟飞升台。

    已是一位元婴剑修。

    如今魏檗这位北岳山君,算是相对比较清闲的一位,倒不是魏檗偷懒,实在是那几场天幕开门后的大战,从头到尾,都不用他如何出手,光捡便宜了。估计以后与那身为同僚的中岳山君晋青重逢,对方不会少说怪话。

    朱敛拉上魏檗和米裕,还有那账房先生韦文龙,一起商议正事。

    有太多事情要商量,而且没有一件小事。

    连那安置狐国一事,都算不得最重要的。

    沛湘跟着那个名叫陈暖树的粉裙女童,跟着那个奇奇怪怪的小米粒,沛湘去了一处雅静院落住下。

    沛湘心情复杂,夜不能寐,干脆就离开住处,独自散步,坐在了山顶台阶上。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当下心情,过于没道理了。未到落魄山,只怕落魄山家底太薄,不曾想到了落魄山,古怪一桩接一桩,让她目不暇接,又难免心中惴惴。

    然后沛湘发现朱敛应该是聊完了事情,这会儿正陪着那个岑鸳机一起走桩下山。

    朱敛发现岑鸳机拳法精进不少,得知她是得到了刘十六的点拨。

    朱敛让岑鸳机继续走桩上山,他则率先快步登高,来到沛湘身边坐下。

    朱敛轻声道:“是不是才回过神,原来已经身在异乡了?没事,不用太久,你就会习惯的。”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偷偷笑话我是井底之蛙?”

    朱敛笑道:“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在我的印象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是位女中豪杰。精算计,敢决断,还好看。”

    沛湘幽幽道:“若是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有些女子的情绪,是真没有道理可讲的。

    心情好时,万事都好。心情不好,诸事不佳。

    后者总是突如其来,往往让男子措手不及,那就不要听她具体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细碎怨言也好,不知道理何在的恼人气话也罢,莫要着急,自乱阵脚,且当是个无法反驳的道理,去听好了。一旦为此不耐烦,或是一旦以理说理,还能如何,完犊子。哪怕不说话,也要听着,也得认真看着她。

    男子愿不愿意如此,往往才是女子真正的心结所在。

    只不过朱敛是谁,很快就让沛湘笑开颜。

    岑鸳机在半山腰处就停步收拳,要要看见山顶台阶那温馨一幕,对朱老先生愈发钦佩。才回家乡,就要为落魄山照顾客人。

    若是换成了年轻山主坐在那女子身侧,估计岑鸳机就要担忧那位沛湘姐姐的处境了。

    是那山主又如何?眼神不正,还喜欢醉醺醺走夜路,喜欢万事不管,只顾着独自远游,让朱老先生劳碌异常。

    而她岑鸳机每天勤勉练拳,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何况说不定下次擦肩而过,双方的拳法差距,就被她拉近许多了。

    夜幕沉沉的小镇,杨家药铺。

    长命道友离开骑龙巷,夜行来此,轻轻敲门。

    去一处古战场砥砺武道的苏店和石灵山,如今都已经远游归来,继续当着不起眼的铺子伙计,不过石灵山住在桃叶巷,就只有师姐苏店住在这里。

    苏店得到师父授意,给那位女子开了门。

    长命去往后院。

    苏店则干脆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后院,长命与那位老人施了个万福。

    执晚辈礼,她甚至没有落座。

    询问铺子这边是否需要金精铜钱。

    毕竟如今大战正酣,老龙城主战场之外,其余东西两边沿海战线,虽然不如老龙城惨烈,却也是硝烟万里。

    杨老头摇头道:“好意心领。你积攒那么点家当不容易,好好余着吧。”

    之所以愿意与她多说几句,除了她心诚之外,她与神道的那点渊源,更是缘由。

    长命就要告辞离去。

    不过老人突然问道:“压岁铺子那石柔,身上有条伏线,看出来了吧?”

    长命摇头道:“不曾看出。”

    杨老头换了一根老烟杆,装烟草之前,轻轻磕了磕台阶,“古蜀地界,大有神异人事,那石柔的身上传承,只是其中之一,起先并不显眼,只是余着余着,就显得比较水落石出了。”

    长命对宝瓶洲十分感兴趣,落魄山上藏书颇丰,她经常翻阅书籍,倒是看到一个古蜀八百仙的书上说法?

    老人继续道破天机,“她跟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些渊源,藕断丝连。至于何时牵动荷花带动藕,得看对方心情,将来要不要重返真正故乡,来见他的师兄了。”

    长命只是听着,默默记在心头。

    杨老头没来由说一句:“野猫夜路遍地腥。”

    马苦玄的那个“儿时玩伴”,来历当然要比石柔的那点道种灵光,要大得多。

    杨老头指了指对面檐下那条长凳,“坐吧,随便掰扯几句。”

    长命领命坐下。

    杨老头沉默许久,缓缓道:“只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地方,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能吓唬外乡人了。”

    甲子以来。

    崔瀺,齐静春,这对反目成仇给天下人看的师兄弟。崔瀺离经叛道是真,欺师灭祖就算了。

    文圣老秀才,君倩刘十六。加上陈平安,那么文圣一脉嫡传,就只差一个左右未曾现身此地了。

    人间最得意,白也。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在此摆摊算命,就有那阴阳家邹子,在此摆摊卖糖葫芦。

    天君谢实。

    阮邛阮秀,李二李柳,两对父女。

    曹曦曹峻,一对泥瓶巷祖孙。

    “目盲道人贾晟”,白帝城郑居中,又是一对师徒。

    道老大分身之一的李希圣。

    昔年白龙鱼服的宋长镜。

    墨家许弱。

    只差几步路就会走入小镇的阿良。

    好似凿壁偷光的泥瓶巷婢女稚圭。

    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魏檗。

    剑修姜尚真,米裕,郦采……

    当然最后,还有那桥下悬古剑。

    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短短甲子六十年,能算什么。

    所以只要稍稍运道不济,不管谁来这里,任你境界再高,胆子一大,就都要命悬一线。

    哪怕一时得意,在这里与人结了仇,暂时性命无忧,也要放眼看远,多悠着点,毕竟骊珠洞天的年轻人,尤其是陈平安、马苦玄这一辈,走出去很多,出息都不会小。

    杨老头破天荒笑了起来,“这等开篇,真是雄文。”(注1)

    长命始终屏气凝神,只听不说。

    然后她转头望去。

    有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背着竹箱,手持绿竹杖,一手猛然掀开帘子,刚好看见那杨老头难得笑容,便大笑道:“老头儿,看把你乐呵的,傻了吧唧,咋的?找着媳妇啦?!老当益壮,相当可以啊!”

    长命愕然。

    那年轻人不知长命身份,就只好抱拳而笑,然后屁颠屁颠跑到杨老头身后蹲着,一把勒住老人脖子,“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他倒是没觉得杨老头,有本事能找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姐姐。

    长命长久呆滞,然后蓦然而笑。

    知道了,是那个久闻大名不见其人的李槐。年幼就与主人关系极好。

    杨老头也由着李槐造次,只是说道:“还舍得回来。”

    李槐松开手,一屁股坐在旁边,轻轻捶腿,抱怨道:“这一趟好走,累死个人。屁福缘没有个。”

    杨老头呵呵一笑。

    长命告辞离去。

    杨老头视而不见。

    李槐摘下书箱放在一旁,后仰躺去,神色疲惫道:“杨老儿,你说怎么世道一下子就变得这么乱了。”

    杨老头说道:“还好吧。”

    李槐问道:“跟你没啥关系吧?”

    杨老头默不作声,开始吞云吐雾。

    李槐坐起身,“你倒是给个准话啊。真当自己是世外高人啦?老胳膊老腿的,可别逞强。”

    杨老头说道:“没啥大关系。”

    李槐稍稍松了口气,嬉皮笑脸道:“先前看你笑得贼兮兮,不像个正经人,有啥好事?真找着媳妇了?不能够吧。”

    杨老头没有说话。

    李槐又躺回去。能躺着是真不想坐着,坐着就不想站着,反正他打小就这样。习惯了啥都高不成低不就,谁都比不过,比不过身边朋友,李槐其实也无所谓,但是出远门,总能遇到些事,不是那么让人舒心快意的。

    可娘亲总说他是享福的人,原因是他姐姐,生得还算有几分俊俏水灵,以后找个愿意帮衬小舅子的姐夫,可不就是躺着享福。

    只是李槐一想到姐姐李柳就犯愁,老大不小的姑娘了,还没个着落。瞧瞧,错过了我那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陈平安,嫁不出去了吧?爹娘咋个意思,尤其是娘亲,姐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就咱们娘亲那脾气,舍得给儿子准备的屋子,腾出来给外人住?

    杨老头好似知晓李槐的心念,说道:“你姐又不喜欢陈平安,强扭的瓜不甜,这点道理都不懂,这些年读的什么书。”

    李槐白眼道:“扯啥犊子,先找个媳妇,再来跟我谈男女之情。”

    李槐坐起身,打开竹箱,唠唠叨叨着自个儿开销多大,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花过钱,临了倒好,破功了。

    老人听着笑着。

    ————

    惫懒货刘羡阳,难得做客落魄山。

    他不常来。

    他那河畔铁匠铺子,离着山头可不近。

    刘羡阳懒到了都没去什么飞升台。

    反正又不是没有在梦中去过,许多次了。

    一般人,莫与我刘羡阳说什么惊心动魄。

    看着那个坐在小板凳上,好似小鸡啄米打盹儿的周米粒,刘羡阳轻轻咳嗽一声。

    周米粒打了个激灵,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立即起身,哈哈笑道:“刘瞌睡来了啊。”

    在小米粒这边早早得了个刘瞌睡绰号的刘羡阳,先点点头,然后坐在一旁,笑嘻嘻道:“小米粒啊,身为右护法,担任小门神,多跌份儿。”

    周米粒无奈道:“么得法子嘞,大风叔叔远游去喽,元来也跟着他姐下山去喽。暖树姐姐每天那么忙,我又这么空。”

    然后小姑娘悄悄说道:“裴钱一回来,就看到我在这儿守大门,功劳簿上,重重一笔,跑不掉的!”

    小姑娘突然伸出一手,再握拳,“就算长脚跑路也不怕,我一下子就能抓住。就跟……裴钱按住骑龙巷左护法的脑袋差不多!”

    刘羡阳双臂环胸。

    周米粒说道:“咋了,想好人山主啦?”

    想吧想吧,咱俩刚好一起。

    不料刘羡阳笑着摇头,“想他个屁,一想就烦。”

    刚刚拿出一捧瓜子款待刘瞌睡的小姑娘,默默放回袖子。

    咋说话的,想个屁?那就吃个屁嘞。

    小米粒轻轻摇晃脑袋。

    刘羡阳忍住笑,问道:“以前你那个好人山主,经常当我的跟屁虫,一起去那溪边,寻一处水面窄的地儿,我先跳,他后跳。嗖一下,跳向对岸,咚一下,掉进水里。我就在对岸笑他。”

    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劲摇头,“刘瞌睡,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好人山主可厉害可厉害。”

    除了不会吟诗。

    再说了,如果好人山主是刘瞌睡的跟屁虫,那自己和裴钱怎么算,辈分岂不是低了去了。

    刘羡阳缩着肩头,笑道:“小米粒啊小米粒。”

    小姑娘嘿嘿笑道:“刘瞌睡啊刘瞌睡。”

    刘羡阳望向远方,望向那明月,玩笑道:“要赶紧找个媳妇喽,然后生个与小米粒一样可爱的女儿!”

    周米粒想了想,用小脑袋画了一个圆,“一般来说,可难可难。嗑了瓜子,不难不难。”

    刘羡阳喃喃道:“短亭又长亭,长亭更短亭。亭亭复停停,归路行不尽。”

    周米粒眼睛一亮,“刘瞌睡,你还会吟诗哩。能不能借我用几天啊?我以后好跟裴钱显摆显摆。显摆完了,我肯定还你。”

    刘羡阳微笑道:“当然可以啊。”

    然后一大一小,一起看着圆圆月,各自想着远远人。

    金甲洲中部。

    裴钱在一处结局惨烈的战场上,捡到了一个满脸泥污的小孩子。

    这是一个大王朝仅剩的最后一支精锐边军了,足足十六万人,就这样一下子打没了。

    对方当时初次相逢,孩子趴在地上,先看到了一双破败靴子,鲜血浸透靴子,停步在孩子不远处。

    裴钱伸出手去,要将孩子从死人堆里拽出来,那个孩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住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女子,脸庞开裂,颧骨裸露。

    眼神死气沉沉。

    郁狷夫来到裴钱身边,看了眼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再与裴钱说道:“那一拳,谢了。”

    裴钱挤出一个笑脸,轻轻摇头。

    她先前在战场上远远救下郁狷夫那一拳,学自雷公庙沛前辈一脉,所以裴钱不觉得有什么好谢的。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害自己白吃一颗板栗吗?

    一袭白衣极为瞩目的那个年轻男子,独自站在一处山坡顶上。

    修道一途,青冥天下有个道老二,被誉为几座天下的真无敌。

    武夫路上,此人也有了几分真无敌的气概。

    毕竟在他之前,还有个女子武神的师父在等他。

    曹慈不但出拳杀敌,还能出拳救人。

    裴钱至多就是能够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这还是因为郁狷夫与她并肩作战,相距不远。

    但是那个曹慈,双拳却能照顾极远处的战场。

    不愧是师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敌。

    师父找对手,与师父做什么都一样,始终厉害。

    就是找开山大弟子,好像不是太能够拿得出手。

    裴钱与那孩子说道:“起来,该装死的时候装死,该起身的时候起身,起身再低头,这样才能活得久。留在这里,死了就是死了。”

    裴钱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个古怪孩子,只是先前照顾不到。

    这孩子,是个妖族。

    但是战场上,出身金甲洲的“孩子”,竟然死死护住了一个人。只可惜孩子拼死守护的那个人,早已死无全尸。而刚刚幻化人形没多久的孩子,只是被一道术法殃及,就付出了被打断长生桥代价,所以先前不是主动装死,而是晕死过去,等到清醒过来,才开始装死。

    孩子最后起身,默默跟在裴钱身后,一瘸一拐行走。

    裴钱走得快,他就走得快,裴钱走得慢,他就走得慢。

    郁狷夫没有藏藏掖掖,直截了当说道:“裴钱,我多嘴说一句,你以后又要自己出拳,又要照顾好一个孩子,并不容易。”

    郁狷夫倒是不会因为那个孩子的妖族出身,就心存芥蒂。

    裴钱点点头,“很难。”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瞬间停下脚步的孩子。

    好像那个人死后,孩子身上的那股野兽气息,就开始重新聚拢,变得更像一个修行时日未久、不太擅长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

    哀莫大于心死。

    裴钱停下脚步,转身面朝那个孩子,用金甲洲大雅言问道:“要不要跟我学拳?”

    那个孩子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原地。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因为她从那个孩子眼中,看到了刻骨仇恨,对自己,也对裴钱。好像对整个天下和世道,都是如此。

    没有道理,可事实偏偏如此。

    那个孩子与裴钱对视,他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伸出一手,嗓音沙哑,含糊不清,好似因为伤到了大道根本,以至于说话都难。

    郁狷夫好不容易才听清楚,孩子是说那“借我钱,我就走。买命钱,以后还。”

    裴钱说道:“学拳可以挣钱。”

    孩子面无表情,低下头。

    郁狷夫有些无奈,裴钱和这孩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

    桐叶洲天阙峰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心怀死志,找到了随军修士的领头武将,说要按照国师订立的山上规矩,与大骊王朝做一笔买卖。

    那位身材敦实的武将点点头,说可以商量。然后立即喊来了两位大骊文秘书郎,与这位外乡老元婴商议细节,来的时候,还带上了一本秘录,记载之事,正是桐叶洲青虎宫和陆雍的详细消息。一位文秘书郎便与武将建言,陆雍不用去战场杀妖换取战功,炼丹即可,战功只会更大。那武将皱了皱眉头,直截了当,询问那年轻文官,所谓的炼丹折算战功,到底是怎么个算法,这陆雍搭上了一条性命,在跟我们谈此事,劳烦说仔细些。文秘书郎便先与一旁同僚仔细合计一番,然后开诚布公,按照大骊制定的既定章程,给出了武将和陆雍一个面对面的确切说法。

    年轻文官,语速极快,措辞精准,没有任何含糊地方。

    比如炼丹一切所需天材地宝,都不用陆雍和青虎宫给出,只是不与大骊计较工钱。

    比如青虎宫的几种炼丹之法,如果当真能够对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么只要陆雍愿意与大骊公开,也可以计算一笔相当可观的战功。

    武将只是插嘴说了一句,你陆雍只管放心,若是不愿给出秘传的炼丹仙方口诀,大骊绝不会因此刁难青虎宫,更不会秋后算账。

    陆雍喜出望外,强压着心中激动,一一答应下来。

    从头到尾,只是不到半个时辰,连陆雍和青虎宫所有炼丹修士去往何处,如何去,各种丹药价格,折算成一笔笔具体战功如何计算,临时驻地的对接之人,那两位文秘书郎皆给了陆雍无比详实的说法。

    谈完事情,两位年纪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离去。

    那武将也只是一抱拳,与他们没有任何客套言语。

    陆雍心有感叹。

    大骊边军的雷霆之势,原来不止在那战场上。

    负责盯住此地外乡修士的大骊武将,每次披甲悬刀,巡视山水禁制,偶尔望向那些好似圈养起来的神仙中人,汉子眼神很冷,

    与这位擅长炼丹的桐叶洲老元婴谈买卖,是作为一位大骊边军的职责所在。

    大骊边军,律法最重,由不得谁不当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规矩,都是刻在武夫的骨头里了。

    大骊铁骑与随军修士,没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皆是武夫。

    可既然当下谈完买卖,就没太多忌讳了,汉子离去前,突然露出笑脸,朝老修士抱拳沉声道:“就凭老真人舍得死在异乡,天阙峰青虎宫,我与袍泽同僚都会记住。几个沙场莽夫的记不记住,当然不算什么,就只是与老真人说句心里话。”

    汉子大步离去,铁甲铮铮作响,只留给老人一个背影。

    陆雍忍不住朝那武将背影一抱拳,然后悻悻然放下,快步转身离去。做事去!

    远处那老龙城战场上。

    大寺高僧,与那不知名的道人,并肩作战。

    老道人打开一幅享誉天下的行书《初霁帖》,内容不过二十八个字,后世印章竟然多达一百七十二个。

    字字是符箓,一尊尊金甲傀儡,砸向妖族大军当中。

    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玉璞境修士,却在宝瓶洲籍籍无名。

    宝瓶洲的武运,半点不输给中土神洲之外的其它七洲,甚至比那皑皑洲还要更加武运昌隆。

    可是要论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数,确实太过寒酸。

    而那老僧,亦是丢掷出锡杖,化做一条青色蛟龙。

    更摘下身上袈裟,蓦然大如云海,遮覆十数里战场,一件袈裟之上,似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大骊宋氏皇帝,曾经下旨在一洲之地,广建寺庙。

    佛门当有还礼。

    今天老僧与那道人在短暂休歇时,同坐云海上,相隔数百丈,以心声言语,老僧笑问道:“为何来此?”

    “山中久居无事,就来山下看看。”

    他的修道之地,是与昔年朱荧王朝一样国势雄壮的白霜王朝。

    只是那一次的大骊铁骑打穿一国,马蹄过境,老神仙并未出手。

    山上修行,道心无情。

    不过他却不是宝瓶洲本土修士。云游至宝瓶洲,一住多年罢了。

    老道人最后洒然笑道:“山外青草年年生,看不看,是贫道的事。开不开,也还是贫道的事。”

    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剑修楚阳,曾经被许弱所求,然后又一同相逢于异乡。

    好教那位常年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觉得昔年没白救他楚阳。

    与那孙家供奉携手,

    如今老龙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阵作为屏障,这条南海战线上,已经出现了三个大窟窿,楚阳就在此负责拦阻妖族涌入。

    疲惫不堪,却也杀得酣畅。

    以老龙城作为阵法中枢的山水大阵,既负责阻挡那些送死不断、尸体堆积成山的攻城妖族,又能够为南岳山君范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找出那些能够单独打破大阵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

    大骊悬空剑舟,负责与蛮荒天下以攻对攻。

    如今宝瓶洲老龙城以南,其实就已是蛮荒天下。

    一洲之地,宝瓶开出金莲花,是一座大阵。

    更有那二十四节气大阵,依旧流转无缺漏。

    崔瀺坐镇“白玉京”,负责剑斩大妖。

    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女子剑仙,厮杀不断,出剑不停。

    昔年佩剑“”早已碎裂不堪,无法再用,手中所持,还是她从浮萍剑湖宝库中扒拉出来的一把剑,

    至于一位剑仙作为山巅立身之本的本命飞剑,在异乡、在家乡先后两场大战中,郦采又都受损。

    这位女子剑仙,有那惊鸿一瞥,蓦然展颜一笑。

    因为有个男人神出鬼没,远远递出一剑,斩杀了一位元婴妖族剑修就远遁,只扯开嗓子撂下一句,“今夜娘子,尤为美人,最最动人!”

    郦采大笑答道:“老娘好不好看,还需要你说?!”

    老龙城战场最南方,周密现身于此,身边跟着嫡传弟子剑仙绶臣,以及从剑气长城赶来的流白。

    还有刚收的关门弟子,不是剑修的甲申帐木屐。昔年少年,如今青年。

    天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

    绶臣皱眉道:“小小宝瓶洲,到底有哪些奇人异士,甲子帐前后都有记录,那些个意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我错过甲子帐谍报了?”

    木屐摇头道:“师兄不曾错过一封谍报。”

    周密微笑道:“怪我离乡太久。也怪崔瀺谋划太多。”

    浩然天下历史上,曾有“天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的感叹。

    所以木屐说道:“绣虎崔瀺,不愧是隐官的师兄。”

    周密笑道:“到底有几斤几两,不死不知。”

    周密一挥手。

    片刻之后。

    一望无垠的壮阔海面上。

    雷声渐大,惊天动地。

    原来是靠近老龙城的海面之外,又有一层高达百丈的海面,齐齐汹涌而至。

    正是王座大妖绯妃、如今蛮荒天下摇曳河共主的一记水法神通。

    她要水淹老龙城!

    北去路上,不断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术法,纷纷为那道铺天盖地的巨浪,推波助澜。

    滔天大浪,凶狠撞向宝瓶洲南端的那座碍事城池。

    登龙台上,稚圭身形化做一道虹光,越过老龙城大阵,撞入海中,尚未现出真龙之身,她就已经将方圆十数里之内的妖族,当场震杀无数。

    周密对此视而不见,只是与关门弟子木屐笑道:“先前你说崔瀺不愧是隐官师兄,是不是不太妥当,该是那年轻隐官不愧是崔瀺师弟才对。”

    周密仰头望去,以心声言语道:“绣虎以为然?”

    巍峨法相身在大骊陪都高空的崔瀺,手托白玉京,十二飞剑大如剑舟,悬停在四面八方,崔瀺答非所问,微笑道:“贾生计谋,让人失望。”

    ————

    ————

    注1:别当真,别打脸。

    ps:《剑来》最少还有两百万字。

本站推荐:美女总裁爱上小保安:绝世高手神医弃女:鬼帝的驭兽狂妃斗罗大陆3龙王传说修仙狂少逆天九小姐:帝尊,别跑!伏天氏爆宠狂妻:神医五小姐圣墟绝色妖娆:鬼医至尊另类保镖:龙潜都市

剑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恋上你看书网只为原作者烽火戏诸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烽火戏诸侯并收藏剑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