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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壹长青木乱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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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兜圈,那些没有根基的巢,在风雨飘摇里,何谈温暖?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牡丹亭·惊梦》)

    在石天明遇见沧桑之前,其实沧桑的命运就已注定无法更改。

    沧桑后来想,她遇见石天明与其说是一场浩劫,不如说是老天给她的来生留下一份寄托。人不能就这么死了,人还有来生的,那么石天明的出现就是为了抚养来生。于是沧桑在进戒毒所前把来生托付给石天明,她就认为自己可以一了百了地去死了。

    可是其实不是这样的,如果她死后有知,她肯定会后悔,或者干掉死神重新再来世上一遭,别管这一遭与前一遭又有何区别。

    沧桑的出生就是戏剧性的,像戏台上那花花绿绿百转千回的一出折子戏。母亲是昆曲世家出身,祖辈都是有头有脸的名角。向前推上几十年,曾经进过皇宫,拜见过老佛爷。后来乱世之中,也得到许多人物的帮助躲过一次次劫难,其中甚至牵涉到民国初的袁世凯,解放前的杜月笙。到了解放后,先是废除戏剧十年,这个家子算是荒废下来,可是十年之后,改革的风儿一刮,昆曲又起来了,母亲就是在这时候露的脸。

    那一次是有个大领导来南阳市视察,当地的政府班子摸清了这个大领导的嗜好,快马加鞭地组建了一个剧团。排练昆曲《牡丹亭》的时候正好缺一个合适的人儿来演杜丽娘。老剧团的团长这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他推荐领导去找一个叫沧灵的人,解放后沧灵是昆曲剧团响当当的人物。剧团那时候虽然没有被解散,但是都忙着解放后的大革命,听戏的人少也就不是很景气。听说沧灵先是嫁了人,后来男人在一次肃清运动中被认为是国民党特务被斗死了,于是沧灵打着包袱回了老家,当时已经怀了身孕。那是1958年的事情,按照这个时间算,就是把沧灵请来,也是一个老太婆,人老珠黄,怎么能唱的了那娇滴滴的杜丽娘呢?

    老团长对领导说,沧灵是老了,可是她还有一个女儿叫沧清。她们家祖辈是唱昆曲的天命。这个沧清绝对差不了。

    沧清就是沧桑的母亲,那年正好二十岁,花样的人儿。南阳的人赶过去的时候,沧清正背了草去喂猪,这时候的沧灵已经四十多岁,过早地白了头发,嗓子也不清脆,而是沙哑,还模糊不清。市领导专门派了人过来请,骑着一辆铮亮的金鹿牌自行车。这人在皱着眉头和沧灵说话,正感失望的时候,沧清进来了,一声“娘,家里来人了呀”,就把这人惊着了,这哪里是人间的声儿呀,明明就是那戏文里的杜丽娘。

    沧灵一辈子的遗憾事就是没有把昆曲传承下去,想一想这祖辈的荣誉都要葬送在自己身上,就悔恨不已。自从男人死后,一个人来到这个山窝里拉扯着沧清长大,闲暇时教着沧清识字念书,当然更多的是念戏文,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一句句地练唱腔,沧清果然是唱昆曲的天命,声音好得连沧灵都自愧不如。可是随后十年动荡,禁止了戏剧,也解散了戏子。沧灵有时候想,就算沧清唱得再好,这辈子也只能在这山窝里喂猪了,可是唱给猪听它也不能长膘呀。

    沧清就这么出了山,带着沧家祖辈的天命。那个人是用自行车带着沧清走的,沧清回头看见母亲扶着门口的一棵歪脖子树朝自己望着,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不久,沧清就名动大江南北。那个中央来的领导更是对沧清念念不忘,先是把沧清接到了京城的一个大剧团,又时常来捧个场,送个礼物。在一场戏散了后,沧清就自然地进了那个领导的车,上了那个领导的床。

    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上那个床,领导是有家有室的人,对于沧清那是爱慕和欣赏,绝对是不可能结婚的。当领导和沧清说明这些的时候,沧清傻了眼,可是没办法,人家势大如天,当时沧清也没想报复什么的,就抹抹眼泪继续唱戏去了,可是眼看着肚子却慢慢地大了。这时候领导也慌了神,一个劲地嘱咐沧清去把孩子打了,再找个好人家赶紧嫁人。可是沧清是个犟人,不但要留下这个孩子,还坚决不嫁人。最后没有办法再隐藏下去,沧清只好离开了剧组,再去找领导,那个领导第一次丢出了点钱,第二次第三次就再也见不到了。于是,沧清在红火了大半年后突然失踪了。

    以后许多年都没有沧清的消息,很多人都以为她是想不开自杀了。其实她并没有自杀,而是一个人回了南阳,先是一个人生下了孩子,就是沧桑,然后过了几年,实在是难以维持生计,只好嫁给了附近一个五金厂的工人。沧桑的童年就是在那个小城的五金厂度过的。

    沧桑长到六岁的时候,那个五金厂工人得了肺痨,没过几个月瘦成了干棒后死了。母亲又回到了以前,她顶了那个男人的班,一个人拉扯着沧桑。

    这样又过了十年,沧桑出落的比母亲当年还要水灵,声音也是像念戏文一样好听。可是母亲却从来没有教过她一句戏文,连唱过昆曲的那些历史也没有向她提起过。后来沧桑和石天明说到自己的母亲,她想,那是母亲对自己和自己上一辈的天命绝望了,戏这东西永远都是个戏,戏里太多的悲欢,索性撂了倒好。

    可是沧桑还是由了那天命,只是这时候不是唱昆曲了,而是流行歌曲。

    一个由当地宣传委投资拍摄的电影剧组来沧桑的学校拍戏,顺便要选几十个女孩子做群众演员,沧桑也被选了进去。拍摄的内容里还包括唱几句流行歌曲,当沧桑脱口而出的时候,导演以为遇见了专业歌手,赶忙打听这个孩子是谁。电影拍完后,导演来找沧桑,导演说,你是个天生的明星,如果你愿意,就跟着我去南方的大城市。我一定得把你捧起来。沧桑回家和母亲商量,母亲当时就摔了筷子,意思很明白,你哪里也不能去。

    沧桑还是去了,她半夜里带着一个黑色大皮箱翻五金厂的院墙去投了那个导演。那只黑色大皮箱是母亲从北京带回来的,沧桑不知道这个黑色大皮箱更是那个大领导送给母亲的。她一直都没有知道,也没有想过这个黑色大皮箱的意义,直到最终遇见石天明。

    所以说,沧家的天命是不可违的,就是没有昆曲了,依然有比唱昆曲更适合你的地方。可是,沧家后来的所谓天命也是让你终究不得善终。

    世间有百媚千红,在你眼中却是万般尘灰。

    沧桑跟着那个导演去南方,那时候的深圳刚刚崛起,小渔村到大都市的迅疾转换,让所有的人都目不暇接。十几岁的沧桑看着眼前繁杂盛躁的人群楼宇,便以为这就是所谓天堂。导演三十多岁,年轻气盛,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就能成为第二个张艺谋,他倒也确实是张的同学,也是学校出类拔萃的人物,在学校的时候拍摄了一个短片,内容就是讲述一壶开水在炉子上烧开的过程,然后配合着一个人的童年、少年、成年以及老去的鲜亮缩影。以一壶冷水到蒸发来对比一个人的一生,因为内容独特和视角的明晰,得到了国外的一个大奖。自此,他就以为自己是可以改变中国电影历史的那个圣人。

    所谓圣人,大多都是神经病类似的人物。他痴迷其中,以为这就是为艺术献身,而沧桑跟随其后,以为这就是时来运转,再也不用过那窘迫的生计。导演还没有妻室,开始对沧桑视如小妹,轮番带着出入场合,均是以兄妹相称。沧桑音质好,也有表演天赋,可是只有这些根本不行,导演想拍一个电影,想给沧桑出唱片,就需要一些财团的支持。他当初去沧桑学校拍的只是一个记录片,由政府投资,所以不感觉有什么难处,如今想做自己的艺术,就要委曲求人。一次去夜场喝酒,见一个港商,那个港商六十多岁,穿着花红的上衣,戴金边眼镜,满嘴黄牙。一双豆眼从沧桑的头顶转到脚趾。导演把事先订好的剧本给港商看,港商翻了两眼,甩到了一边。边喝酒边问沧桑今年多大,出道几年,又上过哪些镜头。沧桑这些都是一无所知,摇头不答,看向身边的导演。导演自然明白港商的意思,但是他实在舍不得这如花似玉的沧桑,便拉起沧桑扭头就走。

    沧桑回到宾馆,左思右想终于明白过来,在卫生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抹了几遍沐浴露,披散着头发,赤裸着身子走进导演的房间,导演正在抽烟,眼看着腰包里的几点钱就要花尽,却不知明日如何继续。沧桑拔掉导演的烟头,狠狠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瞬间,焦肉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房间。沧桑卧倒在床上,四肢伸开,眼睛只是瞅着胸口的伤处,对着床边兀自失魂的导演骂到:你是个男人,就上来。

    导演用舌头舔吸那起泡的伤口,有清亮的水从破损的火泡里漫漫渗出来。沧桑狠狠在导演的肩膀上咬了下去。

    恍惚之间,沧桑看见自己的母亲,看见自己六岁的时候,母亲背着父亲和厂子里的一个干部偷情。那天母亲给她买了一包饼干,让她自己出去耍。她抱着饼干出去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家门,她透过门缝看见那个平日要喊做孙叔叔的男子正压在母亲的身上。她没有告诉父亲,应该是继父。她看着母亲对下班后的继父依旧笑脸相迎。继父死后,母亲更是经常和那个男人偷情,后来那个男人调离了五金厂,母亲又和继父的一个徒弟鬼混到一起,这些龌龊的事都在沧桑的眼前一一走过。

    半夜的时候,沧桑从导演的怀里爬起来,翻开他的电话本,找到那个港商的电话号码。自己拨通了那个港商的电话,只说了一句,你在哪里?

    沧桑在凌晨六点独自走出酒店,她出来前特意化了妆,描了深蓝眼影,涂了玫瑰红的唇膏。穿着黑色吊带长裙,银色细高根的凉鞋。沧桑烫了头发,发梢微卷泛着悲凉的秋叶黄。在夏天晨露里窜进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师傅以为沧桑是一个高级妓女,行驶在一个高架桥上时一脸坏笑涎着唾液问,小姐在哪里出台,包夜怎么收费嘛?出租车师傅是南方人,卷着舌头打着普通话的腔调。沧桑抬手过去就是一个耳光。师傅猛地刹住了车,指着沧桑骂道,你敢卖还要什么贞节,这世道真是什么婊子都有。

    沧桑充耳不闻,大力地打开车门。在晨雾里跑走。自始至终,沧桑始终没有哭,她在那年夏天的凌晨,她在南方都市的高架桥上奔跑。在微弱的光投过的时候,她终于匍匐在桥栏杆上放声大哭。桥上桥下来往着奔驰的汽车,黄白黑红的车影迅疾在眼前飘过。在这个冷漠浩瀚的都市,沧桑第一次感受到孤独的强大魔力,她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如何,甚或之前自己又做了什么,一切感觉如此混沌。她赶到那个酒店敲开那房间的门时,港商正要电话过去,沧桑轻声说,不好意思,堵车。港商也不追究,上来抱起沧桑妖娆柔软的身段,一张猪脸就贴了上来。她感觉自己被放到了床上,衣服逐渐被解开,然后一块冰凉滑腻的肉体压了上来,这感觉让沧桑想起了夏天母亲做的凉粉,凉凉的,滑滑的,只是没有现在的腥臊味儿。那凉粉是甜的,有冰糖与甘蔗汁液的甘甜,还有青草的气息。

    她没有感觉到那个港商是如何进入她身体的。只是她记得那个港商指着沧桑胸口的伤疤问,这是怎么了?沧桑摇摇头,刚要闭上眼睛,一阵刺骨的疼痛从伤疤传来。港商把手指狠狠地按在那个伤口上,脸上是温和的笑。

    后来电影终于开拍,却又因为上映的时候,最后审核没有通过。导演欠下一大堆债务。领着沧桑狼狈而逃。那是1996年的10月,导演几乎身无分文,通过朋友帮助借住在北京郊区一工厂的地下停车场里,沧桑带着一个黑色大皮箱依旧形影不离,她执著地认为自己当年离开五金厂的选择是无比正确,就算错了也已无法回头。

    沧桑曾在拍电影的间隙回过一次五金厂,得知那个厂子自她走了不久就倒闭了,母亲丢了工作,到处以给富裕人家打杂或者捡塑料瓶子倒卖为生,母亲一生并没有什么技艺可以谋生,当年的昆曲早已废弃,一直以来就是在五金厂做工挣钱养家,现在厂子一倒闭,连住的筒子楼也被没收成国有资产,听说当年母亲用一个排车拉走棉被、家具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并无他物,想来就是这么可悲,辛劳十多年,最后竟然一无所有。她开始在南阳市西城门下的棚户区租房子住,并给富裕的人家做保姆,后来看的孩子不小心从沙发上掉了下去,被狠狠地辞退,没有得到一分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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