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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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况空前的首演结束后, 阿高埃和酒神的角色按原定计划,由另外两个知名歌唱家顶替, 天一亮就开始在剧院大厅里进行高强度的排演。

    不过, 所有人都清楚明白,无论多有才华,技巧多娴熟的男高音和女高音, 也不可能再使酒神与狂女重现人间了,同样,《阿高埃》无论未来上演多少次, 也不可能再有那样的魔力, 能使观者感到世界的死亡和恐怖扑面而来, 却又怀着狂喜去采摘盛开的地狱之花。

    伊格纳西奥显然比旁人更清楚,他亲自缔造的这场音乐盛宴将永远不可比拟,不可超越,也并不执着于再创巅峰,但他并没有为此放弃折磨他的歌剧演员, 依然毫不留情, 毫不放松地逼迫男女主演完成他的要求,叫他们苦不堪言。

    安娜丽塔在一边旁观了没多久,便目睹了那名女高音因体力不支而唱破音, 并被伊格纳西奥以刻薄的态度冷言攻击。

    她同情地摇了摇头, 从远处向舞台扬声说:“你该让他们休息。”

    伊格纳西奥看了她一眼,竟意外地听从了她的话。

    “休息一会儿吧。”他吩咐说,所有人如释重负, 各自散开。

    然后,在她略带惊讶的目光下,伊格纳西奥逐步走下舞台,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什么时候有人道主义精神了?”她问,“你一向把歌唱家当消耗品使用,也不在乎他们演完你的歌剧会不会倒嗓,不是吗?”

    “这个,我确实不在乎。但你有话要跟我说,我就不能不当回事了。找我干什么?”

    她不答反问:“你很不满意新的阿高埃吗?”

    “还用说吗?”他嗤笑了一声,“她简直在折磨我的神经。不过,我承认,这并不全是她的错。除了你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演好这个角色,而你只可能演一次,这意味着阿高埃已经成为绝唱了。”

    “不。”她冷静地告诉他,“我可以再演几场。”

    伊格纳西奥讶异地一怔,很快了悟地笑了。“只要我马上还你项链?”

    “是的。”

    他摊了摊手:“很遗憾,我并不想要你再演。”

    安娜丽塔尽量不让失望表现在脸上。“为什么?你昨天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而同样就在昨天,我想到,你以一生中最完美的声音和状态完成的演出,理应成为只出现一次,永远无法再现人间的奇迹。我甚至还想到,如果能立刻毁了你的嗓子,你此后再也不能唱歌,唯一的阿高埃就更富传奇的悲剧色彩了——别担心,这只是一个有趣的闪念,我没打算付诸行动。”

    她心底生寒,但很快令自己镇定下来。

    “你觉得那样有趣的话……我不会自残,但我可以永久退出歌剧界,并且今后只允许克里斯蒂亚诺一个人听到我的歌声。”

    “也没那么有趣。”他说,“而且,我很好心地告诉你:这也没有必要。你可以不信,但我很快会回马德里,你也很快会看到你的项链。而在那之前,无论你做什么,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安娜丽塔暴躁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能现在就把它还给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反而一脸莫名:“与其跟我纠缠,你为什么不回去和阿多尼斯相亲相爱?你昨晚难道不是很享受和他的独处时光吗?”

    她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全世界都知道。”他慢条斯理地说,“罗纳尔多出轨被曝光以后,立刻飞来意大利向女友道歉,而他的女友不但立刻原谅了他,还当街和他牵手回酒店享受二人世界。”

    “他没出轨,那是污蔑。”

    “是吗?”他不怎么感兴趣,“无论如何,在你除了绝望和恐惧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千里迢迢来见你,把他的身体和灵魂都献给你……多么动人?”

    她蓦然无言。伊格纳西奥这时一脸遗憾地叹息了一声:“可惜,他虽然那样热情可爱,你却不敢和他回去,不敢对着他。”

    “什么叫不敢?我没有回去是因为——”

    “因为你害怕。”

    “哈,我为什么要害怕?”

    那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漫不经心盯着她,刺进她的心里。

    “因为你死过一次,却神奇地重生了。虽然超自然力量成全了你,可谁也不能保证它不会突然收回所有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因为你习惯于活在一无所有的荒漠里,却突然不可思议地住到了你一向只能仰望的天空。痛苦太深刻,幸福反而太梦幻。所以,没有神迹的保证在身边,你没可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不可避免地微微颤抖起来,生前死后的时空好像又交叠在了一起,没有界限。

    “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但我的确知道。”他微笑道,不肯放过她,“我还知道,如果他的美不属于你,他成不了你避难的圣地,他就会是令你痛苦的剧毒,你也会憎恨他。失去项链到底会发生什么?真的只有神才清楚。你怕你会在这种不确定性中失控,所以你用了所有的意志力来违抗本能,逼迫自己远离他。”

    她脸色发白,不愿再听他的声音,又不可以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狼狈,不得不强忍堵住耳朵的冲动。

    “我没有,也没必要远离他。他从来没给过我坏影响。哪怕他不属于我,爱慕他也令我和侍奉上帝一样感到美好宁静。”

    “你很不愿意面对你自己吗?”他露出嘲讽的目光,“事实是,你不是但丁。你的感情能有多高尚,就有多罪恶。你不光想要至高的永恒,也想要丰饶的生命,所以单靠成为爱慕对象的奴仆,献身于美的圣殿,根本不足以救赎你。你的贪婪、自私、暴戾、阴暗,还有你对他的欲望,也永远不可能升华成虔诚圣洁的精神——”

    她倏然暴怒,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令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我是来要我的项链,不是听你废话的。”

    伊格纳西奥俯视着她,漫不经心地指出:“你根本没指望我会那么快把它还给你,你宁愿放弃和阿多尼斯一起回马德里,也要来这里讨还它,只是需要一个好借口来逃避你是一个连幸福都害怕的懦夫的事实。”

    她僵住,被他一把推开。

    他整了整衣领,轻蔑地笑了。

    “我喜欢诚实的恶魔,也喜欢光明的宠儿,不过摇摆不定的懦夫?”他像看蝼蚁一样看着她,“别浪费我的注意力了。我都在想,那份礼物我是不是应该只留给我自己了。”

    说完,他转过身,大声拍手示意所有人归位:“休息时间结束。”

    她的目光已由愤恨变得呆滞,逐渐恍惚失神,麻木地转过身,走出剧院大厅,毫无目的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来之前,她已去酒店套房拿回了自己的行李,但她又该去哪呢?

    去找克里斯蒂亚诺。毫无疑问。

    “克里斯蒂亚诺。”她喃喃念出他的名字,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陷入了由迷醉的思绪结成的网。

    她全身乏力,头昏脑涨,意识却好像清醒地脱离了身体,在从上空俯视,看清了自己的阴暗病弱。与此同时,克里斯蒂亚诺保留在她脑海里的音容笑貌,却变本加厉地展现出愈加热烈鲜明、坚不可摧的美,也因而在明显地拒绝着她,嘲笑着她。

    但克里斯蒂亚诺的确是属于她的。他亲口承认。

    她闭上眼睛,迫使自己回想和他的每一次亲热经历,以求炙热的实感。

    欲情的火舌窜过了全身敏感的神经,却反而刺激了另一种强烈的虚幻感觉,好似迷幻剂对头脑的作用。

    然后,世界像黄油一样开始变形融化,她昏倒在地。

    安娜丽塔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到处都有克里斯蒂亚诺的香味。入目所及的景象都是色彩明艳的事物的随机组合:巨大的太阳,金黄色的向日葵,青绿空旷的大球场,长满奇花异果的花园,漫天火红的飞鸟……还有万物之中最灿烂的光,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

    他是从更美好的星球里来的一个高贵的意象,躯体和面容都具有超凡脱俗的灵性,但他同时又充满大地的活力,容貌也散发着冶艳的情`欲气息。

    然而,即便一切如此鲜亮光明,闪耀生辉,这却是一个噩梦。

    克里斯蒂亚诺在奔跑,在踢球,蜜蜂一样的人群在为他欢呼。然后,他亲密的家人朋友又簇拥到了他的身边,同他一起放声大笑,形成一个密闭的圈子。

    而她,无法动弹,无法呼喊,好像有条无形的巨蟒紧紧勒着她。没人看得到她,连她自己也是。她是失去了形体的幽灵。

    她像困在树脂里的昆虫一样竭力挣扎,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拼命向前奔跑,但无论她怎么跑,她与那些明丽的景物的距离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它们始终在肉眼可见,却无法触碰的领域里。

    接着是梦魇的高潮。克里斯蒂亚诺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女人没有具体的面目,只有性感得像畜类的身体,他亲热地揽着她,和她调笑,接吻,看上去好像陷入了肉的陷阱里一样,罪恶,淫邪,亵渎。

    她终于无法忍受,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然后,一个遥远的,亲切的声音从宇宙中传来,带她脱出了梦境的束缚,回到现实中。

    “安娜,你还好吗?”

    她满头大汗,惊魂未定地喘息着,紧接着又演变成了咳嗽,肺部隐隐作痛,浑身疲倦恶寒,被拖入了疾病的泥沼。

    将她从噩梦中唤醒的人拍了拍她的后背,帮助她靠坐起来。她抬起头,一双温和静谧的天蓝色眸子正关切地望着她。

    “艾伦?”她扶着生疼的脑袋,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一间舒适的独立病房,一手连接着吊瓶,“我怎么会在这儿?你怎么会在这儿?发生了什么?”

    “我去剧院买票,正好看到你在前台那里晕倒了,就赶快送你来私立医院。”艾伦解释说,“你在发烧,我觉得你可能是肺炎发作了,所以医生就给你做了头部ct和心电图,还有胸部x线检查。”

    “结果呢?”

    “的确是肺炎,你得住院两星期。”

    “两星期……”安娜丽塔无奈地重复,祈祷能赶得及在克里斯蒂亚诺生日以前康复。

    “你不想太闷的话,我可以每天来找你聊天,顺便给你多带几本书。”

    一股暖流随着他的关怀涌入心底,她不禁微笑了起来,昏沉的头脑逐渐清明,沉浸于与挚友重逢的喜悦之中。

    一年半载不见,他把光滑的金发留长到了耳下,像个潇洒浪漫的吟游诗人,聪颖活泼的脸上有了更坚毅的气质。

    “谢谢,艾伦。你什么时候来米兰的?你怎么没告诉我?”

    “昨天下午赶到,晚上正好看你的首演。”他说,“我本来是想给你打个电话,不过,看到罗纳尔多,我就猜你们整天都会腻在一起谈情说爱,我还是不打扰更好。不然他大概又该不高兴了,还得你好好哄她一顿。”

    她忍俊不禁,完全想象得出克里斯蒂亚诺气呼呼的表情。

    “你给我省了个大麻烦。”她开玩笑地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噢,是你给了克里斯蒂亚诺那朵卡萨布兰卡?”

    “是的,然后,我就听到了有生以来最不情愿的一句‘谢谢’。”

    她再次被那脑海中的画面逗乐了:“他全程肯定还一直在瞪你,对吧?我替他向你道歉。”

    “那倒不用,我和他半斤八两。”艾伦戏谑地说,“实际上,因为太阳报头条,我看到他的第一反应,是想揍他一顿,他的保镖也拦不住我……不过我马上又想到,那样我肯定也会被你揍一顿,我才决定做点更聪明的事。”

    “啊哈,谢谢你……不过,他没有不忠实,那是个误会。”

    “那样就最好了,我想他也不该那么荒唐。”他宽慰地说,“不得不说,他真是个特别感情外放的人,如果他爱上谁,全世界都能看得出来。他看你的眼神,非常动人……我为你高兴,你有了最完美的爱情——不追求平等,却自然而然地造就了平等。”

    安娜丽塔全身一震,恍然失神,甜蜜和苦涩同时浮上心头。

    “怎么了,安娜?”艾伦探问,“你和他有什么问题吗?”

    她重复了一遍摸项链的习惯性动作,然后无奈地叹息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需不需要我这个情敌刺激他一下,帮助你们和好之类的?”

    她无力地笑笑,摇了摇头:“不,我们很好,谢谢。”

    像是为了要印证她的话一般,她的手机在包里响了起来。

    她立即将之取出,来电显示上的人不出意料。

    “罗纳尔多?”艾伦调侃地问,“难舍难分?”

    她失笑着点了点头,接通了电话。

    “是的,我的爱?”

    耳边传来了克里斯蒂亚诺令人酥软的声线:“想我吗?”

    “想得我都生病了。”

    他冷哼了一声:“骗人。那你怎么到了现在还没打给我?”

    “那是因为我刚刚枕着你的内裤睡着了。”

    克里斯蒂亚诺一下子笑了:“真是跟踪狂的风格。”

    “不过,我刚刚想起来,你赶来米兰,好像没带任何替换的衣服……”

    “你还好意思说!”他高声埋怨,“你知不知道不穿内裤在大街上走路是什么感觉?”

    “噢……天哪,你不会现在还没穿吧?”

    “你在想什么?我现在当然穿了!”

    “那就好。”她笑道,“除了内裤,你有戴着两周年礼物吗?”

    “戴了。”他的声音温和了下来,还带有得意,“我现在开车赶去训练,待会儿那群家伙看到这个,一定很羡慕我。”

    “很高兴你喜欢。”她柔声说,“我很乐意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有多爱你。”

    克里斯蒂亚诺轻笑了起来,单纯满足。“我的生日礼物又会是什么?”

    “我还没决定好,不过一定比周年纪念礼更好,我保证。”

    “还没决定好还是根本没想过?”他不高兴地问,“我就知道,你最近越来越不关心我了……说起来,我还不确定生日那天,我是不是真的能看到你呢。”

    她把手机拉离自己,捂住嘴掩饰了一声咳嗽。

    “我答应你那天会回来,就一定会做到的,克里斯。”她承诺道,“生日礼物也一样,相信我。”

    “我先信一半。”克里斯蒂亚诺勉强地说,“我就快到了,待会儿再聊。”

    “再见,克里斯。”

    “再见。”

    电话挂断了,压抑的咳嗽全部释放,艾伦赶紧又拍了拍她的后背,把水杯递到她手里。

    她喝了口热水,感觉好受了些,便长长地吐了口气,瘫软在床头闭目养神。

    “你没告诉他你病了。”艾伦指出。

    “他要训练,要比赛,不方便再过来。我又不是快死了,他也没必要知道,省得分心。”

    “可是,我觉得哪怕他只能陪你两分钟,也比我陪你两星期都更有用。”

    安娜丽塔不由苦笑连连,摇了摇头。

    “我真的不知道,我现在到底应不应该对着他。他在我身边,我总会很快乐,这毫无疑问,但是……我不知道这到头来会不会是好事。”

    艾伦困惑不解:“为什么?是什么在困扰你?”

    她沉默了。

    挚爱的恋人对她真诚热情,知己好友对她体贴备至,但作为一个超现实的离奇异类,天上地下,她依然孤独得彻底。

    这时,艾伦握了握她的手,劝慰道:“我不可能和你有完全一样的经历,但我们之所以是朋友,就是因为我们都习惯了因追求自我而导致的孤独,精神上也都受过相似的痛苦,即便我也许不能百分百理解你,你至少也可以放心地在我面前表达。”

    她长久紧绷的心防不由自主地松垮了,于是,她用疲倦的语气开始倾诉。

    “我像个飘浮的氢气球,全靠一根细线固定在地面上。最近,我看不清那根线了,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要断了。如果它断了,我就会飘到上空,然后被炸碎。”

    “那根线……就是罗纳尔多?”

    她虚弱地点了点头。

    “我想要光,我想要爱,我想要他,否则我根本没可能活下去。”

    “可是,你现在已经拥有这一切了,不是吗?”

    “我很有可能因为一些不可抗拒的因素而失去它们……这个部分,我无法具体解释。”

    “我可以理解为,一种类似虚无主义的烦恼吗?”

    “也许吧。但它更强烈。”

    艾伦忧虑地皱眉,忽而转移了话题。

    “安娜,《阿高埃》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完美的歌剧,昨天的你也简直像神……只有神的声音里才可能有这么可怕的力量。

    但今天在剧院里知道,你不会再演的时候,我却松了一口气。一年以前,你的技术远远没有现在娴熟,你这个迷惘不安的孤独灵魂,也还在茫然地寻找着出路,但也正是那时候,你身上有更多的可能性,而现在你却被引向孤注一掷的困厄与死亡。”

    “可能是因为,那正是唯一适合我的出路。”

    他立即摇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想罗纳尔多也不会同意。”

    “那是因为他什么也不了解。”她自嘲地惨笑道,“这也难怪,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我每天都驻留在光亮里,跪在圣坛前,以至于我自己都产生了错觉,以为我已不是昨日的我,而是彻底被净化,真正拥有生命了,好像上帝在我脸上吹了一口气……我都以为我变成了他的同类,身上的成分只有纯洁、光明、善良、幸福。”

    说到这,她忽然流下了眼泪。

    艾伦明显吓了一跳——她虽然多愁善感,却视自身柔弱的天性为生死仇敌,一向宁可死亡也不肯流露脆弱无助,更不可能允许自己流泪。

    “但少了超自然力量的麻痹和欺骗,我才终于知道,我根本还是以前的我。”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什么也看不到了,越说越失控,“他还是他,我还是我。他美得斩钉截铁,不必以痛苦和孤立为代价就能把不加修饰的本性付诸于生活,并成为最强烈的光和热。而我害怕这个冷酷的世界,却身心软弱,卑琐无力,根本没有本事影响它,连破坏的决意也没有,只能躲进自我的躯壳里,毫无意义地枯萎掉。”

    终于,她捂着脸,失声痛哭了起来:“美无法眷顾我,拯救我,我就只能嫉妒它,怨恨它,甚至诅咒它。我不爱生活,可我也不能爱自己,因为我除了软弱和阴暗一无所有。

    克里斯蒂亚诺爱我就像爱月光,可没有太阳的映射,月亮本身是不会发光的,只有沟壑遍布的荒凉惨像。他爱的是本身不属于我的东西。”

    艾伦又急又心痛,情急之下,下意识地轻轻抱住了她。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继续哭泣,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服。

    “你不该那么想,安娜。你们是很好的一对。”

    “你用不着安慰我。”她哭得更痛苦了,“我现在想起来,你自己都说过……我和他在一起,可能是最坏的。”

    “但也可能是最好的——不是最坏就是最好。”他马上纠正,“而现在,我就认为会是最好的。”

    “为什么?”她的声音含糊不清,“我和克里斯蒂亚诺简直不是一个物种。他甚至不比金阁更像我的同类。”

    “安娜,听着。”他轻声在她耳边说,“克里斯蒂亚诺是个美好的人,我看出来了,也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敬爱他,崇拜他……但别把你自己当成和他对立的反面存在。

    一个真心热爱日出、大海、音乐,会在夕阳下对一朵小小的铃铛花微笑,会和飞鸟一起歌唱的人,怎么可能是光明的弃儿?你有真实而洁净的灵魂,因为过于纯粹,无以忍受阴影缺憾,所以炽热,所以受创,所以偏执,所以憎恨。”

    “这又有什么意义?”她抽噎着问,“你只是用更高明的表述消除了应有的贬义而已。”

    “不,这意味着,同为纯净体,你和他远比表面上更相似。”艾伦温柔地回答道,“而且,我确信很多东西,我看到的,他一样在你身上看到了。他或许不了解你身上背光的一面,但他爱上的部分,和他不了解的部分,一样都是真实的。所以我说,你们是很好的一对——两个灵魂一样的剔透瑰丽,只是还需要等待完全胶合的一天而已。”

    他的温声细语令她渐渐平静了下来。

    安娜丽塔吸了吸鼻子,缓缓地推开了他,用他递出的纸巾擦了擦脸。

    “谢谢你这么说,艾伦……我没什么事了。真抱歉,我的鼻涕都黏在你的衣服上了。”

    “这没什么关系。你真的觉得好点儿了吗?”

    “我会振作的。”

    艾伦怀疑地看着她,但她已恢复冷静,丝毫不露端倪。他有些无奈地想,语言的力量或许终归有限,短时间内,三言两语很难解决她的心事。

    于是他也不再继续谈论,而是笑着取来一直靠在门边的长方体布包:“我刚刚从隔壁借到了一个电子琴,正好打发时间。”

    “我现在没力气,你来弹吗?”

    “可以。”他把电子琴取出,摆到病床桌上,“你想听什么?”

    “你决定好了。”

    艾伦思索了一阵,手指开始在琴键上灵巧跃动——他弹的是当初在马德里与她告别时送给她的钢琴曲。

    如水般泠泠淙淙的琴音缓缓在室内流淌,抚慰着她的精神。

    无论重听多少次,她都总能从中看到全新的静美意象。她从琴声中感受到被爱,被关怀,被包容,暂时遗忘了所有不安,心中一片恬静安详,生命又充满了希望和光彩。

    她又想起克里斯蒂亚诺第一次和她跳舞,就是在这亲切温柔的旋律里……她好像又被他搂在怀里了一样。

    乐曲结束后,她脸上仍留着静谧的微笑。

    “好点儿了?”艾伦笑问。

    “是的,谢谢。”她轻声说,“我很幸运。”

    但身体上的病症却没轻易减缓,因此她又咳嗽了起来。

    艾伦摸了摸她的额头,叹息道:“你好像烧得更厉害了。”

    “我没事,我会好的。”

    “你身体不好,就该更注意健康。你是不是又很久没体检了?”

    “不,我一个多月以前才体检过。”

    “结果呢?你还是没照医生的建议?”

    她这才完全想起了这件被她忽略已久的事。“啊,我没机会去拿报告。医院大概打电话通知过我了,但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法接……”

    “老天,你也太离谱了。”

    “别再批评我了……我现在打过去问问。”她说,马上拿起了手机。

    电话很快接通了。

    “曼加诺小姐?”

    “是的,是我。我的全身体检报告出了吗?”

    “早就出来了,我们想通知你,但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

    “啊,是的,抱歉,这中间有个很复杂的故事……报告里有什么特别关键的内容是我需要知道的吗?你可以先告诉我吗?”

    下一秒,对方给出了回应,她顿时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请再说一次?”

    又听了一遍,她彻底僵住,如遭雷击。

    “谢谢,我知道了。”她愣愣地说,挂断了电话。

    艾伦疑惑地问:“什么结果?”

    安娜丽塔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题,神情恍惚,久久地回不过神。

    等她终于清醒了以后,她几乎又落泪了——这次是因为对上苍的感激和敬畏。她终究是被眷顾的。

    她总想以永久的方式和克里斯蒂亚诺命运相连,现在实现了。

    她再也不是没有实体,没有生命的幽灵了,她是个真正的女人。

    然后,在艾伦不解的目光下,她又给克里斯蒂亚诺打了个电话。

    “安娜?怎么了?我现在要进基地了。”

    “我想告诉你,我准备好你的生日礼物了。”

    “这么快?”克里斯蒂亚诺惊讶地说,“是什么?”

    “你一定会喜欢的。”她告诉他,“再见。”

    “你干嘛要吊我胃口……”他无奈地埋怨,“好吧,再见。”

    电话挂断了以后,她呆望着前方,苍白的面孔因发自内心的狂喜而容光焕发。

    “安娜……?发生了什么?”

    她看向艾伦,露出最灿烂甜美的笑容。

    “我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谁还记得金毛小天使么……?

    各种玄学写得我痛不欲生……代入式伤血写法+疯狂修仙,我早晚要英年早逝了orz……我特么也想撒糖啊……

    【盛世美颜,每日一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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