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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第五册》(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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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医

    大概在二十年前,那时候师父还根本就不认识陈老板,而陈老板就已经是一个比较有名的老中医了。师父说,陈老板岁数比他要大一些,第一次认识,两人彼此是一个生意的关系。我问师父,原来你以前还做过生意的。师父翻了个白眼说,当时陈老板是雇主,而我是帮他解决事情的人。我说哦,突然感觉自己问的问题有点白痴。师父接着说,本来因为对方是中医,所以一开始多少就觉得亲切了一些。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师父说,在中医这个学派出现以前,最多的就是巫医了。而中医则是经由巫医的演变,结合了越来越多的新发现,以及五行学说,经脉学说等,继而产生的一个相对系统化的群体。在中医出现以前,巫医成了人们寻医问药的主要途径。我问师父说,巫医又是什么?师父说,巫医就跟我之前和你提过的那师父他们差不多,通过祈求敬神等方式,然后百兽百草做药,咒语做引子,古时候的巫医强调天地之间任何两样东西之间都具备一定的必然联系,无非就是个无限循环互换的过程,所以才有了一物降一物的说法,而道家后来所说的相生相克,也是基于这么一个道理。不过师父也坦言,巫医的方式相对比较不正规,往往给人一种很玄乎的感觉。不光是病患自身,甚至连巫医本人都没办法说出理由。例如小孩子打嗝,卡鱼刺,这些严格来说并不是病,真正的医生也许就是开点药给你吃或者想法子把鱼刺取出来,但是巫医只需要画符念咒就可以解决,但是很少有人能明白这当中的原理是什么。师父叹气说,这也是至今也是野门小流,成不了气候的主要原因。

    我点头,说你是因为陈老板是中医,觉得系出同宗,这才有好感的吧。师父苦笑着说,现在很多自称中医的人,一边在宣扬自己怎么怎么牛逼,一边又对始前的巫医嗤之以鼻,在很多西方价值观来看,中医和西医相较,中医比较像是伪科学。而在很多中医医生的眼里,他们甚至会觉得巫医才是真正的装神弄鬼。

    师父顿了顿问我,你知道张仲景吧?我说知道,东汉的医圣嘛。师父点点头,又问我,那你知道他写的最有名的一本书是什么吗?我说好像叫《伤寒论》。师父说,叫《伤寒杂病论》,我那书柜里的书你怎么会没看?我有点委屈地说,这不是还没看到那去嘛,而且这是医书,又是古文的,我怎么看得懂啊。师父摇摇头,说,《伤寒杂病论》的开篇第一章就写着:“怪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这句话,是在骂道家呢,早在张仲景前几百年,老子李耳将道教发扬光大,自此道家医术曾经结合了老子所著的《道德经》,将一个“天地万物皆有道”的理论发挥到了极致,以相生相克的原理,去糟粕,留精华,将众多精华集聚起来,认为这样能够延年益寿,百病不侵。师父歇了歇又说,这就是道家的炼丹术,你当为什么那么多道士成天想着成仙呢。我笑了,对师父说,我还想成仙呢。师父接着说,张仲景那句话,就是在讥讽道医,说他们正事不干,成天研究些无谓的方术。而到唐朝的时候,另一个很有名的医生,却用自己的学识,结合了前人的经验,无声地驳斥了张仲景。我问师父那是谁,师父告诉我,就是孙思邈啊,他不但是个医术高超的人,还是个资历很深的高道。他算得上是道医这么几千年来,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人了。所以道医和中医一样,都是从巫医中演变而来的。

    我点头说,那巫医才是真的牛逼是吧。师父说,别急,张仲景的那段序言里,骂完了道医,就开始讥讽巫医了。师父说,他接下来还写了一句:“卒然遭邪风之气,婴非常之疾,患及祸至,而方震栗,降志屈节,钦望巫祝,告穷归天,束手受败,賫百年之寿命。”我一下就听晕了,我问师父那是什么意思,师父说,那是张仲景认为那时候的人愚昧,遇到点怪病,久治不愈,就开始求助于巫祝了。巫祝就是指的巫医符咒术,而张仲景认为,求助于巫祝,那是一种“屈节”,就像是老子给儿子下跪一样。我笑着说,看来这人还真是挺忘本的。师父说,也不是忘本,而是狂妄。医术精湛是一回事,但是不能排斥他人而标榜自己,那就是狂妄了。师父接着说,而那个陈老板,他本身是中医,医术也是比较偏张仲景一脉的中医正统,他精通经络和针灸,虽然全然不懂得巫医祝由,但是却跟张仲景不一样,他对巫医怀有很大的敬意。而他本身作为一个医生,常常遇到疑难杂症,却也难免有失手医死人的时候。师父说,按理来说,中医的疗程较慢,也不会常常有人到他的中医铺里去“住院”,往往都是先说病情,然后号脉,接着给出诊断,然后才是抓药煎药,几乎不留人在店里治疗,而他那次找到我帮忙,就是他难得一次收治了一个街头的流浪汉,但是却无力回天,我当时就是和陈老板一起,看着那个流浪汉死去的。

    我一下来了精神,开始缠着师父要他给我讲这个故事。师父说,你不要求我也会讲给你听的,因为今天遇到同样的事情的,就是陈老板本人。

    师父说,当初他找到我,跟我说了情况。说是自己在有天夏日的晚上,看到一个只穿了裤子的流浪汉,浑身脏兮兮的,蜷缩自家中药铺的门口,瑟瑟发抖。按理来说,当时正值夏季,云南的夏天虽然不像很多南方地方一样热得离谱,但也绝对不会到冷得发抖的地步。所以陈老板当时就断定,这个流浪汉是生病了。很多疾病都会引起发冷,跟季节无关,出于医者仁心的角度,他赶紧打开店门,把流浪汉扶了进去。流浪汉当时人已经是浑浑噩噩了,也许本身也就有精神上的疾病。通过诊断以后,陈老板发现这个流浪汉的症结,并不是常见的伤寒一类,而是中毒。

    我大喊道,怎么会有人给一个流浪汉下毒,太狠心了!也许是声音大了一点,很多周围的乘客转头望着我,于是我潇洒的甩了甩我的中分,一副看什么看没看过帅哥的样子。师父说,也不是被人下毒,而是踩到了毒虫。师父说,二十年前的昆明还没有建设到如今的地步,城市里的自然环境保护得比较好,而云南本身就是比较多虫豸的地方,所以很多家庭都自备了虫毒的药品,而陈老板的店也是位于郊外,属于农村了,虫蛇在夏天的时候自然就更多。本身虫毒并不难解,对于很多中医来说更是容易,可是任何毒物一旦毒性存在久了,就很麻烦了。

    师父说,云南蛇虫较之其他地方相对多一些,很多毒物如当年让人闻风丧胆的武夷山竹叶青,中者必死,而现在,只要就医及时,大多都能治愈。我问师父,竹叶青不是茶叶吗,怎么会有毒,师父说,有种毒蛇,也叫竹叶青,剧毒。我哦了一声,师父接着说,而当时陈老板收留的那个流浪汉,说来也奇怪,他中的虫毒,是一种我们喊“土狗”的虫子,也就是蜱虫,本身属于跳蚤那类的,是个寄生昆虫,蜱虫全国都有,但是云南的蜱虫很多都是带毒的,那取决于它的寄主。如果寄主本身就是毒物的话,加上它自己的毒,这就比较难解了。陈老板当时检查了流浪汉的脉象以后,就撩起他的裤脚来看,发现流浪汉的足腕的地方,有乌黑的一大片,而且肿得很高,连皮肤上的毛都全掉了,鼓鼓的好像是吹胀了的气球,表面还是光滑发亮的那种。

    我联想着师父说的情况,不由得一身鸡皮疙瘩,要知道,本人一生最痛恨的,就是虫子。当昆虫的足数量超过4只的时候,我就会很害怕。这跟怕蟑螂不一样,蟑螂本来我是不怕的,我甚至手持拖鞋和它们决斗过。直到有一天一只蟑螂飞到我的鼻梁上,这才害怕了,因为在那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蟑螂还会飞。师父接着说,陈老板本身医术非常精湛,在当地也算是名气比较大的中医了,看到这样的疑难杂症,就跟个瘾君子见到注射器一样兴奋。于是那几天他闭门谢客,专心研究治愈流浪汉的对策,为此试了无数种方法,配过很多剂药,但是最多也就只能暂时缓解病情,随后复发得却更严重。

    眼看着那个流浪汉一天比一天更衰弱,神志越来越不清楚,陈老板才有了巨大的挫败感,但是那终究是一条人命,不管是不是流浪汉。昆明当地也有巫医,但大多都是些几把刷子的货,这才找到我师父。师父说,当初陈老板找到我的时候,他还以为我是一个巫医,直到我告诉他,我不从医,只管送命之后,他才突然察觉到,这次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师父也是个热心人,但是师父也没有办法救这个流浪汉,于是他们俩商量着,是不是能够把这个流浪汉送到大医院里去。可是当时70年代的环境下,文革还没有结束,满世界都充斥着伪批判主义的愚昧人群,而稍有条件的正规医院,也大多都是部队直属的医院。陈老板想尽办法和我师父一起把流浪汉送了进去,却被告知这种医疗是徒劳的,因为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了,换成一般人早就死了,还多亏了陈老板当时的一些治疗,拖延了些时间。不过医院对陈老板和我师父说,这种病患,你留在医院里也是在等死,还是通知民政机构,让他们找收容站接回去吧。师父对我说,当时那个医院的医生说,去了收容所,就算是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师父告诉我,当时医院说找收容所的时候,他和陈老板其实就料想到,这个流浪汉如果进了收容所肯定没几天就得死,与其让一个生命就这么拖死,还是自己领回去继续中医治疗吧,就算是效果甚微,就算是最终难逃一死,人生在世,本来时间就不多,对于一个流浪汉而且是精神有问题的流浪汉来说,每多一天,他记得的却都是些美好。于是他和陈老板趁着医生换班的时候,就偷偷把流浪汉给带走了,回到陈老板自家的中药铺,一面用药物保命,一面想办法。

    师父跟我说,也许是他自己小时候过得比较苦的关系,他看到这些苦命人的时候,总是会心生恻隐。于是那段日子,师父也留下来帮助陈老板。师父是巫,但却不是巫医。不过师父却懂得不少符咒术,例如简单的止痛止血,开神明目等,尽管这些帮助力量很小,却也让那个流浪汉继续坚持了差不多一个月。

    我问师父,那最后那个流浪汉还是死了对不对。我问他这话的时候,心里都开始有点不舒服。也许那个流浪汉浑浑噩噩活了几十年,到了死的时候,都不曾记得曾经有两个陌生人不辞辛苦的想办法帮助他。师父点头说,那天是我先放弃的。因为我用本家的东西,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还是没用。陈老板也因为始终查找不到毒源是什么而无法对症下药,即便是以毒攻毒都没有办法拿捏准确。于是师父就说,还是让他去吧。此刻那个流浪汉身上的淤肿,已经蔓延到了乳下的位置。不管是中医、道医、还是巫医,都明白一旦毒素扩张到了半身的范围,那基本就没救了,而如果毒性蔓延到了心脏,那神仙都救不了。陈老板和我师父都明白这个道理,于是陈老板也打算了放弃。

    师父叹了口气说,停药以后,他和陈老板成天就像是在照顾一个孩子一样,把流浪汉照顾的很好。师父甚至还给他买了身新衣服,把身上的脏东西也都擦掉了,头发也好好打理了,看上去和我们没有区别,干干净净的。而师父就是在这段日子里,钦佩陈老板的为人,且本属同根同源,于是相互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他们说好,尽管还不知道这个乞丐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但是他们还是会给他送终。一来是师父本身也是干这个的,二来是为了对陈老板的作为有所交待,三来,不让这条本身就命苦的生命,到头来死得凄凉。

    师父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点黯然。我知道他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了。他跟我说,流浪汉弥留的那一天,回光返照了,睁开眼睛,恍如隔世地打量着周围,在看着师父和陈老板的时候,他傻乎乎嘿嘿的笑了,然后就继续昏迷了过去,这次就再也没醒来了。陈老板当时一直摸着流浪汉的脉,也许是察觉到脉搏越来越弱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对着流浪汉鞠了一躬,然后说了句话。

    我问师父,他说的什么话?师父说,陈老板说,你我虽不相识,却因缘而遇,你没在别人家门口蜷缩发抖,而是选择了我的家门,而恰好我是个医生。是你选择了我送你最后一程,不知道你遇到我是你的命好,还是命苦,我治了你这么长时间,依然没能把你救回来。对不起。

    我心里猛然一动,突然很钦佩陈老板。师父说陈老板接着说,不要醒来了,你活得太辛苦了,就此去吧,朝着有光的地方走。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师父说,也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于是这句话,成了我和我师父在那之后,常常对逝者说的一句话。我甚至问过师父,是不是真的有光,师父告诉我说,心里释怀了,就有光。

    师父说,后来他和陈老板一起,托熟人的关系把流浪汉的尸体带到了乡下,给了人家一笔钱,然后以土葬的方式将其安葬,那是个无名墓。但是后来这件事被我师父偶然跟别的同行说起的时候传开,于是陈医生的义举在当时还上了报纸,一度成为新闻人物和关注的焦点。大家都对他竖起大拇指称赞,也是大家从医者身上看到了这种本应具有的美德。

    师父说,现在家里都还有当时的剪报,回去后我给你看吧。

    我问师父,那后来你俩怎么就闹僵了呢?师父说,本来那次上了新闻以后,陈老板的生意应该是越来越旺才对,可是这家伙偏偏就是个固执的人,他竟然关了自己的中药店,卖了些祖上传下来的典籍和家里的祖田,用这些钱召集了一群学玄学的人,道士和尚尼姑什么都有,专门让他们为死者送行,而且还是自掏腰包。师父告诉我,那段日子,陈老板自然也找了我师父,希望我师父来带头做这样的事,却遭到了我师父的强烈反对。

    我很不解,我觉得这是好事呀,你为什么要反对。师父说,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如果今天有谁家里出事了,因为一定的缘分而找到我,那我肯定帮忙。不过你如果拉帮结派,以此像做生意接单一样去替人消灾解难的话,那就跟各家的教义冲突了。无论是道家佛家还是巫家,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缘字,缘字有个绞丝旁,理得清丝,在丝两头的人,那才叫缘。这种以此为目的的行善,那不叫缘,起码不叫善缘。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师父在师姐之后这么长时间宁可荒废本门手艺,也不收徒弟的理由。因为缘分。无缘之人,只会浪费时间。

    师父说,可是就是在这个问题上,陈老板和他发生了很大的分歧,陈老板认为,当年孙文也是学医的,后来却弃医从政,是因为他觉得当医生只能救少数的人,而从政,则能改变世界,救大多数的人。他自己也是一样,自己医术再精湛,任何人也终究难逃一死,同样都是死,为什么不让人死后能有更好的归宿。陈老板这话,在我听来似乎也没错,不过自比国父,却是狂妄了点。师父说,因为意见不同,所以师父一直没有参与进去。而陈老板则不听劝诫,一直在做这些事。很快自己的钱就花光了,他为了维持下去,开始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收费,这本来和我师父的方式如出一辙,但是动机却发生了改变,看上去一样,但是我师父却是始终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为宗旨,这样一来,但凡做点好事那就叫行善。而陈老板是迫于无奈才这么做,一直在坚持,却没有发现他自以为的行善,事实上是在对别人本来的因果见加以干预,结局未必就是美好的,他这就不是行善了,而是在造孽。

    我说那多不公平,这些道理你难道没跟陈老板说吗?师父说这么些年来,嘴唇都说麻了,可是他不听,后来我们俩大闹了一场,就没了联系。而你拜师的那天,那个任道士来找我,当时我就知道,是报应找上了他。只不过当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悄悄打听过,他的际遇竟然和二十年前的那个流浪汉一样,同样是因为中毒而起,我本以为他自己懂得医术,起码可以给自己抓紧治疗,谁知道他这两年来,竟然对此不闻不问。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他还是听了我的话的,他知道那是反噬,但是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我问师父,那是为什么?师父说,他是用自己以前当医生的福报,来抵消了后来的这些看似善缘的孽缘。但是抵不过,这一天是早晚的事。我没想到的是他也是因为中毒,所以这当中的因果,又有谁能够说的清楚呢。

    我没有说话了,心里很是唏嘘,原来行善却不能善心泛滥,否则就会跟陈老板一样,好心办坏事,物极必反。于是我开始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走到这样的结果去。师父大概是看出我在担忧什么,于是他对我说,人生就像是一个记账本,记录了你做的每一件好事,也记下了你的每一件坏事。有些好事你是无心做下的,自己浑然不知,坏事也是如此。但是这一切都是因,而最终那个果,终归有个评判的。也许你能够活很大的岁数,但那不见得就是你这辈子做了多少好事所致,如果你做了坏事,就算你活了很长时间,那也是对你的惩罚,因为你将无尽的自责,让自己活在痛苦里,生不如死。

    于是我明白了,先把人做好,再去做事。做问心无愧的事,过程可以忽略,但是因果永远都在。

    转了几趟车,总算是到了陈老板家里。房子看上去,和“老板”二字,相去甚远。师父也说了,如今还留下来跟着陈老板的那些师父们,大多都是因为佩服他的为人而这样做。那个任道士,就是陈老板收的义子。他自己也带了徒弟,但本领却平平常常,充其量算个水货。这么多年来,陈老板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就只有他是从头到尾的坚持了下来。师父这么一说,我倒开始有点后悔当年给了他几板砖了。进屋以后,非常惨淡,可谓是家徒四壁。任道士看我们来了,非常高兴非常热情,端茶送水的。房子很简陋,总共一个客厅,两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自然是陈老板的,而任道士却是在客厅睡的简易床。另外一个房间的房门并没用关,于是我装作瞎转似的走到房间门口,朝着里面看,发现四面的墙上,都横七竖八的拉满了红线,而红线上面,都挂着一块竹片,上面写着字。仔细一看,那一个个都是名字。于是好奇心起,我就问任道士,这屋里是名牌吗?都是些什么人啊。任道士看了我师父一眼说,这是这么些年来,经过陈老板的关系而送走的逝者的名字。

    我没说话了,恨自己多嘴。走到师父身边,任道士站起来带着我们,我们就跟着他一起走进了陈老板的卧室。

    陈老板的房间依旧简陋,除了一张床以外,传遍就是个小小的旧沙发。沙发上堆满了衣服,而床脚一侧靠墙的地方,则在地上堆了不少草药,天花板上挂着一个去掉了秤杆的托盘,上面是一堆锥形的粉末状,暗黄色,周围点了些蜡烛,用来烤那些粉末,于是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屎尿味和重要的味道。

    任道士说,陈老板上半身的肌肉已经有些萎缩了,但是下半身尤其是腿却肿大。我看着陈老板,其实就是个干瘪的老头,也许是因为过于虚弱的关系,他的呼吸已经是在靠张大嘴巴来完成了。而且上排牙突出,下排牙却被下嘴唇给包住了。眼睛看上去是闭上了但是眼皮却没闭拢,于是透过眼皮的缝隙还能看到白里透着浓重血丝的眼仁。额头上是厚厚的一层棉花布,任道士说是避免额头吹到风。师父表情很沉重,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师父不是医生,对于这种中毒的事,他是没有办法的。陈老板下颚骨已经瘦的皮包骨头,每一次用力的呼吸,都扯动着脖子上的筋,口腔出气,那股气味也怪难闻的,但是我还是没有掩鼻,因为那样的确有些不礼貌。

    师父对任道士说,我听说他是中毒,伤口在哪。任道士说,在脚上。师父并没有马上去掀开被子查看,而是抓起了陈老板那瘦的只剩皮包骨的手。师父的肤色已经算是比较黑了,但是当他牵起陈老板的手的时候,我才发现,陈老板的是手更黑。也不知道是脏了还是中毒的关系。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师父轻轻喊了几声,老陈,老陈!陈老板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师父就走到床的脚那个位置,掀开了被子,刚低下头一看的时候,师父竟然把被子重新盖上,然后站起来背对着我们,走到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捂着鼻子,在那一抽一抽的。

    从姿势上来看,我知道师父是在哭。也许几十年的老朋友,因为意见不合而分道扬镳,彼此却从来都没有忘记对方,谁知道再见面的时候,竟然是生离死别。我走过去安慰师父,师父说,他的伤口……和二十年前那个流浪汉的受伤位置一模一样。然后师父深呼吸一口,仰起头,自言自语地说,天有天道,人有人道,自来如此……果然如此。

    接着师父走到床边坐下,再次拉起陈老板的手来。把头凑到陈老板的耳边,低声说着些什么。声音太小我听不见,只是在这样说话说了大约几分钟以后,陈老板竟然微微张眼,眼神望着我师父。他太虚弱了,嘴巴张张合合,看上去想要说话,但是却没力气。

    我和任道士都凑到床边,任道士哭起来了,他说,陈老板一直在坚持,一直在等着你来,现在你来了,他也算是放心了。房间里的气氛很悲伤,弄得我心里也怪难受的。可能我的情感不如师父和任道士他们那么深厚,所以我只是不舒服而已,更多则是唏嘘感叹。师父从床边起来,蹲在一侧。面对老朋友,他其实也有千言万语,甚至是责备,但是此刻师父却一句都没有说出来,事已至此,怪谁都没用。

    于是师父用平缓宽慰的语气对陈老板说:“闭上眼睛睡吧,老朋友。不要醒来了,你活得太辛苦了,就此去吧,朝着有光的地方走。”

    说完这句话,陈老板先是愣了,然后会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接着闭眼,然后断气。

    在任道士和师父都痛哭了一会后,师父开始吩咐任道士找来自己的弟子们,分头跑,开始操办丧事。丧事很是气派,周围很多乡亲都来了。他们当中很多都是曾被陈老板帮助过的人,也有素不相识但敬重陈老板的人,葬礼的主事就是我师父,从陈老板断气的那天起,接下来的两天半时间,我还稍微睡了会,师父却是一直没睡。他在做完法事后,就一直蹲在棺材边上,烧纸,自言自语。

    陈老板没有子嗣,亲人能来的都来了,从来人的数量,看得出大家对他的尊敬。他用自己前半生的功德,耗尽来为那些不相识的人,只因为当初那个流浪汉和师父改变了他,虽是恶果,但他依旧赢得了尊敬。

    陈老板的遗体是火化的。和流浪汉不一样,他有名字。火化后的当天,师父带着任道士和他的一群弟子,在陈老板义子也就是任道士自己的老家,埋在了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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