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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许都四年初春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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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四年的春天对于蔡妩来说,是个既平凡又普通的春天。除了小儿子郭荥不知道从曹冲那里听到了什么,然后在理解上出现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岔子,嚷嚷着不想吃家里饭菜,非要闹腾去田里挖野菜以外,蔡妩的日子基本过得是无惊无澜。

    当然无惊无澜只是相对之前而言罢了。所谓人生如水。生活就是波澜叠加波澜,若有一天,真静如死水了,那么这一程的尽头也差不多要到了。

    蔡妩年不过廿六,正是大好的时候,家庭和乐,夫妻恩爱,若当真没有一丝烦恼事,那恐怕老天爷也看她不过眼了。

    蔡妩的烦恼现在有三条:其一:侄女戏娴的婚事。蔡妩受高翠临终绝笔,把女儿托付给她和唐薇照料,实际上三个女子都明白:若想娴儿以后过得肆意些,主要的照料人还得是她。因为唐薇所在荀家,规矩大,娴儿便是得唐薇和荀彧倾力宠爱,也不可能像在郭嘉家这样,上至家主郭嘉,下到小公子郭荥,一家子人里全是会拿规矩作筏子,吵架时候为难别人的。至于对自己人:您爱怎么样怎么样,只要您乐意,随便您折腾。

    戏娴原本是个明事理的孩子,轻易不会给人添麻烦。何况在经历了那些波折后,便是在娇纵的姑娘,也会渐渐沉淀下来,不会再像昔日在父母膝下一样,撒娇卖痴。

    蔡妩对着这样的娴儿是瞧着眼里,疼在心里。尤其想到前一阵子的被劫事情,蔡妩就老觉得是自己监护失职,所以才让丫头受了那般委屈,到现在她身边的锦娘还跟精神分裂一样,戏娴面前一个样,戏娴背后一个样呢。戏娴自己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是蔡妩还是隐约察觉了小丫头的不对头。

    在她和唐薇在年后千方百计地搜罗青年才俊名单,明里暗里变着法地想给戏娴透露说亲意思时;威逼利诱,想方设法让儿子和丈夫去打听那些未婚公子的性情时;甚至在许给郭嘉无数好处,出卖了她自己无数利益后,总算在她“□”和“枕头风”的诱导下屈服的郭嘉,终于能抱着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表情,坐下来跟她一起谈谈关于对戏娴小姑娘的未来打算时。作为此次当事人的戏娴却不像普通人家姑娘一样,娇羞无限、腼腆非常。相反,戏娴很平静,甚至很冷静,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及其淡然地听着蔡妩每次隐隐提到的话茬,表情自然,不推诿、不接纳,全然的任君处置一般。

    蔡妩开始的时候还没察觉出不对头。她还以为娴儿跟她娘亲高翠一样,是个干脆凛冽混不吝的人物。可是后来几次,蔡妩渐渐发现不对头了:她这哪里是混不吝呀?她压根儿就是不上心,她根本不在乎自己将来要嫁给谁!

    同样发现这个问题的还有唐薇,唐薇对此现象也是颇为担忧,她揪着帕子跟蔡妩商量:“不然,咱们就别弄这些候选名单了,一个一个把人全叫来,让娴儿看看吧。”

    蔡妩咬了咬唇,微蹙着眉思索了片刻:“这法子有些……哎,现在也只能这么试试了。”

    于是那之后,许都未婚的年轻男子受宠若惊的发现自己遇到军师祭酒郭大人和中书令荀大人的几率骤然多了起来。而且两位大人居然忽然变得和蔼可亲了起来,碰面时候温蔼的聊天说话不算,不少时候还会把人叫到家里来一次前辈和后辈间的经验交流。交流涉及广泛,内容不一而足:从家常闲事到经史子集,从到音律数算再到为人处世,从兴趣爱好到治国策论,从外家军事再到内家谋略。两位大人充分让许都的年轻未成家的男士见识到了:什么叫学识渊博,什么叫思维活跃!

    等一通云山雾罩,极尽套话之能事的聊天结束后,男孩子们被笑眯眯地送出府门。而送人的那位,通常不是别人,都是各自府上最有头脸的管家,甚至贴身亲卫。这样的待遇让初入许都论政层的不少年轻人都受宠若惊,同时一番极度耗费脑细胞的谈话也能让他们受益匪浅。

    蔡妩和唐薇两个始作俑者肯定不知道,因为她们俩让自己老公实施的隔帘相看的想法,让许都多少未婚才俊一下子有了上进心和竞争感,不少平日里连书本都不怎么翻阅的公子哥竟然会为了得荀彧一见,故意闷家里埋头苦读去,当真能让做家长的爹娘喜出望外!

    这事持续了没几天,丁夫人就受曹操所托,跟蔡妩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蔡妩倒也不隐瞒,直接跟丁夫人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的详细告知了。然后也不知道丁夫人怎么跟曹操学的话,反正曹孟德大人非但没有叫停此时,还大手一挥全然鼓励了荀彧郭嘉行为。甚至人家还亲自上阵凑热闹,在花厅里一边上摆屏风,这头司空大人学郭嘉他们叫来年轻人与之聊大天儿,说闲话,那头就是后院几个夫人拉扯着一串儿面红耳赤腼腆羞涩的姑娘在仔细偷听。

    国人有个传统习惯叫上行下效。在司空府这种作为没多久以后,许都一些有女待嫁的人家或者还算德高望重的夫子前辈统统都喜欢上了拉后辈聊天的事。以至于到后来事情发展完全偏离了相亲的初衷,男方婚嫁与否已经无所谓,此人爱好家事什么的也不再打听。多数时候老少两辈的聊天都围绕在了军政时事和为人处世上。老人有经验,年轻人有活力,几番交流后,许都里相亲成功的几个没法计算,但是有所领悟,进步神速的年青一代却开始展露头角了。

    作为曾经发起者的曹操敏锐的意识到:我怎么早没想到提携后辈还能有这么个简单法子,即培养人才,又能防止许都这里用人断层,青黄不接。啧啧,真是个妙策,文若和奉孝这俩小子也真是的,早干什么去了?怎么不早献此计?

    荀彧和郭嘉冤枉呀,这事本来没他们俩啥事,人家俩人只是心疼侄女,硬着头皮,郁着闷气,打算保媒拉纤呢。可谁曾想会出来这么个效果,而且这效果还跟他们初衷没啥关联,真是让人……无语凝噎的很呢!

    当然无语凝噎的还有一个蔡妩,因为蔡妩发现在许都搞出这么多**折折以后。一个月过去了,戏娴还是没有对哪家公子有动心念头。

    想来想去,蔡妩最后仍旧没想到戏娴为何会死活不肯动心?于是万分无奈万分困惑地蔡妩只好带着一丝忐忑跟戏娴问道:“娴儿可知这阵子婶婶让你看那些男子,所为何事?”

    戏娴绞着帕子微微点了点头:“娴儿知道。”

    蔡妩吸了口气:“那你可有中意人员?”

    戏娴淡笑着摇了摇头:“娴儿还没有。”

    蔡妩疑虑了,偏着头,仔细打量着戏娴,思考了一会儿才语气试探的问:“那娴儿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只是他不在这些人之列?”

    戏娴笑了笑,看着蔡妩给她一个“婶婶你在想什么”的眼神儿,然后口气认真地回答:“妩婶婶,娴儿没有意中人的。”

    蔡妩闻言更郁闷了,端起茶碗猛灌了两口,才眨着眼睛颇为苦恼地问戏娴:“那娴儿……想要个什么样的人做丈夫呢?”

    戏娴蹙着眉思考了好一阵子才说道:“不富不贵,不智不庸。凡人即可。”

    蔡妩皱皱眉:这范围也太大了,跟没有差不到哪里去。

    “还有吗?再说具体点儿。”

    戏娴垂下眸,声音带了丝疲意:“不求朗眉星目,不求风流俊秀。中人之姿即可。不求封王拜相,不求战功赫赫。平稳度日可矣。……不求白首盟约……不求生死与共。但求……平安……顺遂。”

    蔡妩端茶的手一下子僵在半空,看着低头的戏娴,表情很是复杂:毓秀姐姐,如果你知道娴儿如今的决定,你会不会后悔你当年的选择?

    蔡妩沉着呼吸,狠狠地抽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到戏娴跟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戏娴,语调沉稳,直指人心:“娴儿,成家不是赌气,你日子是要你自己过的。在你说出这些话之前,你想过自己可有把握面对赌上一辈子,去和一个你没有上心的人共度一生吗?”

    戏娴被问的愣了愣,咬了咬下唇才抬起头跟蔡妩对视:“妩婶婶,戏娴想过。想过不止一次。可是娴儿再多想象,在现世上也不过一腔徒然。富贵的,财易散。高官的,权易攒。风流俊秀者,会心思难定。战功赫赫者,会马革裹尸。白首盟约者,空言相许。生死与共者……徒留……儿女……心伤。”

    “妩婶婶。我娘当年的选择很对,我没法质疑她。”

    “当一个人对活着的**败给了对死亡的恐惧时,活着或许才是一件可怕事。对娘亲来说,失去父亲,让活着比死了更可怕。会累及女儿,让死了比活着更划算。”

    “可是我却无法忘记,我的母亲是为了我才死去的!妩婶婶,娴儿怕了。娴儿怕自己会像母亲遇到父亲一样。娴儿也怕,若有一天,我的夫君走了父亲的老路,我也会像母亲一样,生死与共,黄泉相随。娴儿是爹爹和娘亲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娴儿怎么能去死呢?娴儿怎么死的起呢?”

    “所以,还是防患未然吧。不上心了,自然也就不伤心了。不伤心了,自然也就……”

    戏娴的话没有说完,蔡妩就一把把戏娴落在了怀里,从袖子中抽出帕子,给戏娴擦拭着不断流出的眼泪。戏娴自己还尚未察觉,抬起手摸了摸脸颊,在触到手间的湿润时,目光茫然了下,自嘲地笑了笑:“竟然哭了?妩婶婶,这些日子过的太美好,让娴儿都要忘了自己早没有流泪的资格了。”

    蔡妩闻言,眼泪“唰”的一下就涌出了眼眶:她恨死自己当年在娴儿扶棺会阳翟时给娴儿下的猛药了,若非这样,或许娴儿不会有这么种想法。

    戏娴偏头看了看蔡妩,抿起唇,把手帕递向她:“妩婶婶,您流泪了。”

    蔡妩咬着牙,合上眼睛。最终轻叹口气,抓着戏娴的手:“娴儿,给妩婶婶一些时间:半年。半年行吗?如果半年以后,你还是这样想法,婶婶会想办法……满足你的。”

    戏娴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怀恋和信任:“我就知道,妩婶婶还是和多年前一样,总会纵着娴儿的。”

    蔡妩低下头,没说话,却无声地苦笑。而不知何时站在门外郭嘉,也在听到这些对话后,默不作声地转过了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此处。

    建安四年的二月,对于蔡妩来说绝对不算美好的月份。她知道了戏娴心里存在一个打不开的死结,却不知道如何化解这个死结。

    同样的,建安四年的二月,对于许都来说也不算一个美好的月份。在出了正月以后,曹操开始清算当年的衣带诏事件,除了董承和他之前与之密谋的人员外,曹操还趁机清洗了一批朝堂异己势力。这个月,或许叫“许都流血月”更体贴。五户大家,夷其三族,株连近万,斩首数千。世家官员的血,染红了朱门,染红了高阶,也染红了许都的一片天。

    在整个清洗过程中,郭嘉都牢牢地盯着荀彧,唯恐他做出什么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万幸,荀彧这次很有原则,在他看来君疑臣下乃是大忌。而支使人暗杀朝廷大员的董承董国舅亦是该受严惩。所以荀彧并没有开口为任何人求情。或许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便是国舅,做出此等卑劣之事,得此结果,也算罪有应得。”

    虽然郭嘉对荀彧这边算是放心,但是另一个人,他却更加提心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叔刘备刘玄德。原本按照郭嘉计划,董承和一干人的死刑该是由刘备监斩执行的,可惜就在行刑前几天,刘皇叔却突然病倒床榻,口不能言,腿不能站。如此病情,连走路开口都难,更别说监斩执行了。

    程昱老夫子当时听到时,尤其的皱眉,不信邪地专门带了董信去刘备府上。结果待回来后,老爷子面色断然,跟曹操汇报时言辞铿锵地承认:玄德公确实是病了,而且病得不清。但是主公,由此事上看,玄德公这个人,真的会是您一块儿心头隐患的,他不迟不早病在这个时候,若是装的,尚可说他在耍弄心机。但现在却是真的,若不是老天爷在冥冥之中助他,便是他自己能很下心把自己折腾病。对于这样的人若还有惜才之心,恐怕就真的是养虎为患了。

    曹操那会儿眉头皱了皱:“孤闻听玄德公在那次事情后一直赋闲在家,在院子里松土开荒,打算开春种菜。这样的人,若真如仲德所言,是不是也太……”

    郭嘉沉吟了下,抬起头看着曹操指指皇宫方向:“主公,嘉记得宫中有位贵主好像并没有如董承一样被下狱处置。而是禁足在宫闱里,非令不得外出罢了。”

    曹操眼睛一闪,手指了指贾诩:“文和,董承的事情过几日后,再去处置董妃。去前你可去玄德公府上一看,若玄德可以步行,便与他一道去皇宫大内吧。”

    贾诩微微地点了点头,应声诺后,不再言语。

    荀攸看了眼郭嘉程昱,又看了眼曹操贾诩,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在董承被处决后的第五日,执金吾贾诩奉命入宫,绞杀董逆余孽。

    彼时刘协正在朝堂之上听政,所谓听政不过是听曹操回报:自己的老丈人是怎么被杀,又是在被杀之前如何认罪伏法的。

    刘协那会儿咬着牙,手握成拳,心里万分愤恨。只是外在目光却静如死水,仿佛所有希望被曹操所夺,心头再无波澜一样。

    但是在听到曹操说:“执金吾贾诩已经持白绫进宫”时,刘协却再也忍不住,呼的一下站起身,声音颤抖的问道:“曹卿,刚才所言何事?朕一时失神,尚未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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