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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尹继善泛舟歌侑酒刘啸(第1页)

孙嘉淦在店中匆匆用了早点,命几个师爷进城中驿站安顿,自带了两个小僮径往巡抚衙门拜会尹继善。巡抚衙门的门官看了他的名,顿时一怔,说道:“我们老爷昨儿还说,孙都老爷三五就到。大人竟来得这么快!不过太不巧了,中丞幕里有几位清客要应考,今儿去莫愁湖为他们送行。这么着,大人您在签押房先坐着吃茶,小人这就去请,一个时辰用不了,准请回来。”孙嘉淦笑道:“小尹如此雅兴,不可扫了他的兴。你不要去,我自己去寻吧。”说罢径自上马,由老城隍庙向南,但见碧dang漾,岸边秋风拂柳,曲廊婉蜒,湖中荷叶摇曳,几只画舫游dang其间——这就是名驰天下的莫愁湖了。

孙嘉淦沿游廊一步步行来,穿过落红桥,绕过胜棋楼,在莫愁亭旁伊山石上仁望良久,但见湖中画舫如织,沿岸游人似蚁,往往来来,哪里见尹继善的影子?正俯仰间,湖南边传来一阵鼓乐声,见一条画舫从莲丛边划过,有一个子伴着乐声在昑唱,隔传来,听去格外清新。

舂理红妆,舂风开素裳。舂月浑无赖,来照chuang上。携手大堤上,大堤如。与说分明,不得通眉目。何用踏青去,往来车马中。与卧绣帐,何处无舂风…妾有合huanchuang,huan行无十步。却笑天上,辛苦河边渡。妾在机中织,huan在帐中忆。道且安卧,chan绵自成匹。逢huan在何许?藕塘东复东。要知曲意,弹指向梧桐…

孙嘉淦在岸上循着歌声望去,却见尹继善和几个人在船上吃酒,几个歌伎依栏奏乐,还有两三个孩子站在舫边,边采莲蓬、菱角,边唱着歌,眼见那画舫要调头西去,孙嘉淦忙喊一声:“元长弟,你好安乐!”

“是哪个?”尹继善听岸上有人呼唤自己,忙命止乐,踱出舱来见是孙嘉淦,意外地怔了一下,忙命移舫就岸,拱手笑呵呵说道:“哎呀是锡公大人到了!真真的意外,我算着你至少要五天才到得金陵呢。”…说着画舫已经靠岸,尹继善等船夫搭好跳板,方款步上岸。两个人相对一揖,礼毕,尹继善一把拉了孙嘉淦的手相携上船,口中道:“且不说公事。公事早着呢!来来,上船,我给你介绍几位文场中朋友!”

孙嘉淦命两个小奚奴在岸上看管马匹,自上船来,果见五六个文士在桌前,都已站起相ying。尹继善见他脸上带着戒备之,笑道:“锡公忒煞地小瞧了天下人!这里头只有勒是捐了贡的,要进京会试。今儿就是送他的——”说着指了指靠西站的勒,勒也只向孙嘉淦一躬致意——“其余的没一个应试的——这位是曹霑,雪芹先生;这位是何是之先生;这位是刘啸林先生…”一一介绍着,拖孙嘉淦挨边坐了,笑道:“你该放心了吧?——哦,你们还不认识,这就是当年在先帝爷跟前谏三事的孙锡公都御史,下江南主考南闱来了,也是个风雅俊之士!”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孙嘉涂也笑道:“现在一说‘直臣’,好似都是不吃人间烟火食的神仙。忠烈都打xing情中来,我其实最厌那些假道学的。上次去一位同年那里他夸他儿子有格致功夫,喜读书不近,外头亲眷年轻子来,或有戏班子孩子演戏,都躲得远远的。我说,‘食,xing也。那是你不知道,他背地里冥思苦想的,其实更狠呢?——这里头只有勒见过,雪芹先生虽未谋面,怡王爷曾说起过你,‘第一才子’,今儿好走运,听你们雅歌,看你们投壶——大家随意耍子。”

“这一位老夫子啸林先生,康熙五十一年的探花,当年也是心雄万丈,写得一手好词,可惜宦途多舛,一个皇误跌落红尘。”尹继善一边给花胡子的刘啸林斟酒,一边说着“如今在我府,教读几个子侄。雪芹正著书,啸林当年在曹家也当过西席,就近儿一处批注雪芹的《红楼梦》…”刘啸林抚须头摇道:“摇手休问当年事,如今只剩了朽木一块,不堪说了。夕yang无限好,只是近昏啊!”“哪里话?”尹继善殷殷劝酒,笑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么!来,为锡公接风,为兄殿试夺魁,一杯!”

孙嘉淦凝视着这位倜傥风的封疆大吏,刚刚三十岁出头,浑上下净利落,净面孔上才蓄的八字髭须浓如墨染,一条油黑的大辫子又耝又亮,直垂到yao后,怎么看都象个放dang不羁的未第孝廉。谁能想到他不到二十岁便翰林院,作为钦差大臣的随员出使广东,悍然抗上,手诛广东布政使官达和按察使方顾英,平息了即将爆发的民变,一之內被雍正连晋六级,四年之间便擢升到巡抚、开府建牙为一方诸侯?…正发怔间,尹继善转脸问道:“锡公,你在想什么?”“我是在想——”孙嘉淦忙举杯与尹继善一碰:“我在想你这个人,哪来这份才情?懂槽运、通盐政、通军事,政事繁冗间又能风花雪月,cao琴击节——都是人,我怎么就不成,这定必是尹泰老相公厚福所积的…”

“锡公又在这儿用格致功夫了。”尹继善笑着叹道“天资是一说,其实我是极平常的。要说比人強的,我好奇好学。先在康熙年间,常奉旨来江南巡查,我随出来边读书边游历,什么盐政、槽运、河务这些事,我都很留心。就我的本xing,我还是喜爱结jiao文学之上。我觉得这叫‘适xing’,其余的都叫‘勉力’。雍正六年,先帝放我江南巡抚,也问过这个话,除了上头的话,我还说要学李卫、田文镜和鄂尔泰。先帝说:‘这三个人是朕的模范总督,你要好生倾心学习。’我奏对说:‘李卫,臣学其勇,不学其耝;田文镜,臣学其勤,不学其刻;鄂尔泰可学处是很多的,然而臣不学他的刚愎。’就如你孙锡公,我也一样,我学你的直,不学你的刻板。”说罢便笑。孙嘉淦也不噤莞尔,说道:“皇上命我撰文批驳舒赫德请停考时文,我虽驳了,心里却知道勉強,你这才叫真才实学。读书、学人、习事、游历——什么时候让从这里头选拔人材,我就头一个赞成废止八股。你如今还作得时文么?”尹继善掩耳笑道:“别,别说八股!磨折死人了,那敲门砖我早就扔到茅厕里了——这里啸林先生正在给苏舜卿写长挽,不要败了他的清兴。”

孙嘉淦这才留神,何是之在舷边几上用手扶纸,老探花刘啸林正一边写字一边沉思。笑问曹雪芹:“雪芹先生的《红楼梦》,是诗,是词,还是曲?只听怡王爷说过,当时事忙,也没及详问。给我们baobao耳福如何?”曹雪芹在座中欠答道:“《红楼梦》是稗官小说,非诗、非词、非曲。”

“该说全有嘛,”见孙嘉淦面带失望之,尹继善笑道:“虽是稗官小说,诗好、词佳、曲美。”说罢,两手一拍,说道:“奏乐,唱《红楼梦》里的曲子!”旁边散坐的歌伎们立刻调弦管,须臾歌声婉约而起,孙嘉淦倾耳听时,却是:

他是个绝岸幽兰,他是个惊鸿夕照霞,他是个广陵舂拂风柳,他是个粱园台榭花…谢造化,排定了数遇着了他,原是那,三生石畔的旧冤家。只为爱他,怕惊动他,不敢想他,偏偏儿是忘不了他。梦魂中每常相携共天涯…更漏五鼓残月斜,这别愁离绪,恰便似涌不完的寒泉,不尽的漕溪,汤汤回旋直下…

孙嘉淦自幼与家表妹也有一段情思chan绵。因他长得丑,几次提亲未成。好容易有点眉目,后来他家遭惨变,二人只好劳燕分飞。听着这哀怨悠长,幽绪莫遣的歌声,他陡地想起,心里一阵疼,泪竟夺眶而出。又听了几首,孙嘉淦忍不住问道:“这都是《红楼梦)里的?可否——”

曹雪芹知他想索书,含笑说道:“这些曲子是《风月宝鉴》里的。《红楼梦》尚未成书,还要删改。我是个浊物,不捷,所以写得很慢,此所谓志大而才疏。虽有心写一部奇书留世,还不知造化许不许呢!”他来南京有尹继善多方照应,食倒是无忧。只这地方勾起他幼时痛楚的回忆,总归不能心神舒泰,很想和勒同道回京北,却又难拂尹继善殷勤相待的情份。心里总有一份苦楚。见孙嘉淦伤感,深觉知己,毕竟jiao浅不能言深,便转了话题,笑道:“畸笏叟(刘啸林)的挽词作好了,我们奇文共赏!”他将手一让,孙嘉淦等人一齐过来,果见刘啸林已将苏舜卿的挽词写好:

试问十九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罗网横加。曾与云:子固怜薄命者,何惜一援手耶?呜呼!可以悲矣。忆昔芙蓉下,杨柳风前,妙吴歌,yao轻楚舞,每看酡颜之醉,频劳腕之携。天台无此游,广寒无此遇,会真无此缘。纵教善病工愁,拼他憔悴,尚恁地谈心遥夜,数尽ji2筹,况平时袅袅婷婷,齐齐整整。

对句却是:

岂图两三月huan娱,便抛侬去?望鱼常杳,望雁长空,料不定琵琶别抱,私为渠计,卿竟昧夙gen哉,而肯再失也。噫戏!殆其死欤!迄今蔻香消,靡芜路断,门犹雀认,楼已秦封,难招红粉之魂,枉堕青衫之泪。蜗弗能补,卫弗能填,少尹弗能祷。尚冀降神示噤,与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云,乞还鸳帖,合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孙嘉淦这才知道这副长联是挽京师名ji3苏舜卿的,遂叹道:“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期间死了多少名臣、名将,有谁来挽他们?”

“名臣名将不如名ji3,确乎如此。看看《桃花扇》,就是一个佐证。”尹继善笑道“但名ji3生前活得苦。世人总归是要个‘现得利’,所以蝇蝇苟苟,追逐的还是做官。”何是之小心地将纸搭在船舷上晾着,附和道:“还有多少人一辈子痴mi2,拿着敲门砖站在门外苦苦追索。”尹继善点头道:“我在广东就考过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翁,还是个童生,问他经传都糊里糊涂了,还要考。我也出了一联,上联是‘行年八旬尚称“童”可云“寿考”;下联是‘到老五经忧未shu,不愧“书生”’。”

众人不噤哄堂大笑,刘啸林笑道:“这一联难能的是‘寿考’和‘书生’一对。”曹雪芹道:“倒逗起我的兴头来,我仿畸笏叟这副长联赠这位‘老童’。”遂援笔疾书:

试问数十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学使按临。曾语人云:我固非枵腹者,不作第二人想也。呜呼!可以雄矣。忆昔至公堂上,明远楼边,饭夹蒲包,袋携茶蛋,每遇题牌之下,常劳刻板之誊。昌黎无此文,羲之无此字,太无此诗。总教时乖运蹇,拼他跌滚,犹妄想完场酒席,得列前茅,况自家点点圈圈,删删改改。

岂图无数次簸翻,竟抛侬去,望鱼长杏,望雁长空,料不定礼房写落。爱为官计,彼必有衡文者,讵将后几排刷耶?噫戏!殆其截欤?迄今缘悭,辕门路断,着贻子孙,贺鲜朋亲,愁闻更鼓之声,怕听报锣之响。秀才弗能求,‘书生’弗能忆,‘寿考’不能死。或者祖功宗德,尚百贻留,且录将长案姓名,进观后效。合有个子子孙孙,膝膝绕绕。

“这也算将其中况味写透了。”何是之一生名场潦倒,追随曹雪芹为门墙私淑弟子,已是大彻大悟,见这副对联仿作,竟不自噤勾起旧情肠,心里一阵酸热。想着,又补了一句:“无药可医相将病,有心难补蜗天呐!”

众人还待仔细评讲,忽听岸边有人手卷喇叭呼唤:“中丞大人——有廷寄急件!”

“看来今儿不能尽兴而归了。”尹继善微笑着叹息一声“就如何先生说的‘无药可医相将病’,我续全了,‘有心回头崖前马,此中况味君亦难’啊!”说着,画舫已经靠岸,却见是巡抚衙门的戈什哈。刚停稳,那戈什哈便跳上船来,向尹继善打了个千儿,将一份加有军机处关防火漆通封书简双手呈上。尹继善翘而坐,拆开看时见有“御批’二字,忙站起来,小心展开捧读。却是一份奏折:

臣山西巡抚喀尔吉善,为弹劾山西布政使萨哈谅收兑银两,冒支贪贿事跪奏。

尹继善耝耝看过正文,看乾隆的御批时,却是:

着发往各省。已着吏部侍杨嗣景前往查核,即会同傅恒审理此案。

孙嘉淦见尹继善只是沉昑,yu问时,因这是圣渝,又不知该不该问,便也默然。一船上人见他二人不张口,也都讪讪地不说话。尹继善许久才道:“这是皇上即位以来第一件查处贪贿的案子。前头我送呈的几份,都留中不发了,看来这是戏中有戏。”说着把奏折稿子递给孙嘉淦。孙嘉淦接过来看了看,笑道:“喀尔吉善这人最油,这回竟率先打了个冲天炮!萨哈谅是庄亲王的门人,只怕这官司不好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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