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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乾隆帝丧子wèi中gōng曹雪(第1页)

京北的天冷极了,头场雪下过就起了冻,堆积在街两边的雪,中午只化一会儿,过晚就又冻成深褐的凸凹不平的冰路,上面印満了人的脚印和马驴骡蹄子印迹,雪将凝未凝时轧过的车轮沟儿,也都在夜风中被冻得硬如坚石,走起来难极。

钱度接连得到敦、敦诚两封信,请他到张家湾去看看曹雪芹,都没有动,一来是道远难走;二来他现已是部院大臣,內廷有人正考究“曹霑是不是曹雪芹”还放出风声说“《红楼梦》是yin2书琊词”此刻见曹雪芹自觉有些不便。他心里其实最惦记的还是曹鸨儿带着他的儿子,京北传痘儿,江南传不传?曹氏到底和易瑛一案沾包儿没有?得想个法子过孩子,甩掉这个老鸨子。这些糟心的事整索绕在心头,连部里差使也都在敷衍了事。到十月初七,他才从刑部谳狱司堂官处见到江浙两省清剿“一技花”会匪名单,各地香堂堂主、执法长老、护教韦陀、金刚徒弟,共是一千零四十人,遵刘统勋、尹继善宪命,只扣留堂主、韦陀和长二老百四十六名拘押在监,其余一概取保省释,细看时,连取保的人犯中也没有曹鸨儿,这才放心舒了一口气。司堂是个老京官,和钱度极shu,开玩笑说:“老衡别是和易瑛、雷剑她们沾惹过什么?放心,要紧的一个也没捉到,捉到的都是不要紧的。老刘、小尹圣眷那么好,都受了处分呢!不过这回‘一技花’算摊子坍到底儿了,覆巢之下无完,刘延清不是无能之辈,你要和她‘那个’过,趁早赶紧去举发!”钱度笑道:“别扯你爹的老蛋了,我还有事——改再唠!”说罢便回衙门。却见傅恒府里的小王头进来,钱度怔了一下,说道:“你不是跟六爷在承德么?六爷回来了?”

“傅相没回来,”小王头本来极随和的人,被傅恒军法治府,练得举手投庄重利落,一本正经把一封信双手递给钱度,说道:“这是相爷给你的信,请给我写个回执。我是回京给夫人带药的,我家少主子正出忌讳。傅相从蒙古医生那里的不知什么宝药——得,您名字签在这里,好,小的告辞!”钱度笑道:“真是传军书规矩。连茶钱也不要?康儿既出痘儿,告诉你家主,明我过去请安。”小王头道:“请爷过些时再去,府里祭着痘神娘娘,连我这在外家人都不许跨进大门槛,我们老爷子亲自把门儿呢!”说罢去了。

钱度这才拆阅傅恒的信,除报圣安的话头,要他拨二十万石饲料粮押运王爷屯,科尔沁过冬存栏牛羊多于往年一成半,防着饿坏了。又嘱他去见见纪昀,把征借图书的银子数目坐实造册上呈御览,不要等纪昀来催。还有各地巡抚总督正在举荐硕儒应博学鸿儒科,车马轿船川资也要早作准备,定出路途远近,按里计价,务要够用,且不能支等等,写了三张纸,都是指令口气。未了却问:“见雪芹否?甚念。可代我一往,或资助些银两。此等天气,恐其饥寒也。”钱度猛地想起敦氏昆仲的嘱托,倒觉不安起来。立刻出来传呼备轿,一溜风儿抬着径往纪昀西直门內私宅。却又被挡在门外。门子说道:“我们少爷也出痘儿,请大人回步。改老爷亲自谢罪。”钱度不噤目瞪口呆,怔着道:“今年传痘儿这么厉害?我有要紧公事要见晓岚公呢!”

“我没说清楚,我们老爷并不在家。”门子左右看看,庒低了嗓道:“有密旨,叫老爷去天坛给太子爷祈福,七阿哥(永琮)也出花儿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家人神秘地说道“万岁已经从昨起辍朝。待太子爷花儿发齐了才视政呢。慈宁宮太后老佛爷都去了痘神娘娘庙降香,皇上旨意叫江西龙虎山和京北大佛寺同时作道场,名目儿是为天下病人祛瘟,其实还为的是七爷!皇后娘娘已经请旨,懿旨命释放轻罪囚犯,连‘一枝花’这样的大案,都已经停审——您一路过来,京北城家家挂红布符,悬尾,吊螃蟹。在神娘娘庙,往功德箱里钱的,头天起更就得去排队挨号儿,香灰堆得连香鼎都看不见了!——这是大劫,真的是铜墙铁壁挡不住,王子、庶民一样!”这位饶的门子说完,居然还又合掌向天,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威灵观世音菩萨!”还要絮叨时,钱度已经去了。

既然连傅恒也来了信,看望曹雪芹的事就不能等闲视之了。钱度便不再回衙,径乘轿回府,取了二十两散碎银子,见箱子里有从南京带回的宁绸,也取出一匹,命家人都进马褡子里,也不叫从人,自己换了便,只说了句“天黑赶回来”便骑着走骡出门向北,赶往张家湾来访曹雪芹。路过皇庙东神娘娘庙,钱度在骡上远远看,只见人山人海的香客挤拥不动,沿街一里多长,全都是卖金银纸箔的,香烛棱摊子前都围満了人,多是城里城外远乡近廓赶来的老婆子妇人,有许愿的、有还愿的,有愁眉不展的也有眉开眼笑的,嗡嗡嘤嘤人声传来,都是念佛念观音,祛病祈福之声…手搭凉棚嗟叹一声正要赶路,忽然一眼看见芳卿从神庙那边,踉踉跄跄过来,钱度叫声:“芳卿嫂子!”忙下了骡子。

“是…是钱老爷啊!”芳卿不防在这里还有人叫她,忡怔一下,抬头见是钱度,问道:“听您家人说,您去了承德,回来了?”说着便蹲了个福儿。钱度这才看清芳卿脸又青又,眼泡儿腮下发淤,仿佛几天没睡,又像是哭过,眼睑下带着薄晕,目光也有些呆滞,因说:“雪芹在家吧?孩子们还好?我正要去你家呢!”招手叫过一乘轿子,说道:“瞧你子骨儿这么单弱,走着来了?就穷,何至于到这份儿?请上轿,我骑口牲,一道儿走。”

“我们都不会过子,当家的又没了差使。”芳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忸怩地看了看那轿子——她委实也是走不动了——说道“新搬来张家湾,曹家老族里上下都得打点,还有左邻右舍…欠人家的也就不少。今非昔比,真的是穷了…”

“你跑老远的进城做什么?借钱么?”

“我昨个儿就来了…大、小都出痘儿,透不了疱儿,浑发热。我…我来娘娘这儿许愿…”

钱度一怔:又是患这个!但他已经听得多了,已不觉意外。只跺脚叹道:“鼠狼单咬——瞎!这个雪芹也是的,也信这个?叫你一个人跑这远的路这无益的事!”芳卿道:“他不叫我来,我说迸城借钱抓药才出来…”“别说了,”钱度道:“咱们赶紧儿走!”

于是一轿一骡紧着往通州张家湾赶来,钱度只想有四五十里,谁知过了通州一问芳卿,还有二十里,钱度算算,怕天黑前坐轿赶不到,便打发轿子回去,另觅一匹马自己骑了,把走骡让芳卿骑,巴巴儿的,总算酉初时牌赶到了张家湾。芳卿用手一指村北道:“钱爷,那就是!”拔脚便走。钱度算了马脚钱,紧追着过来,只见冻得镜面一样的通惠河汉上架着一座小石桥,桦树林畔,孤零零地立着三间草房,门紧闭着,矮低的草檐下开着个黑的窗户,房顶上枯的苫草在风中瑟瑟发抖。ji2不鸣、狗不叫一片死寂。蓦地,一种不祥预感袭上钱度心头,看芳卿时,也似乎有了恐怖感,一溜小跑地喊着:“大、小!”钱度把缰绳扔了,也赶着往里跑,刚跨进院子,便见芳卿一声不响,沿着门框溜瘫在地上!急赶着进来。钱度也惊呆在当地。

这是怎样的惨景!冷冰冰三间小茅屋连界墙也没有,打通着,烟熏了的墙上挂着一幅去年的灶王神像,眼珠子永久不动地凝视着裂着隙feng灌着冷风的四壁,沿北墙放着两口酸菜缸,缸盖上老瓷碗扣着剩饭,还有一碗当菜的煮黑,从缸里散发的酸味里还微带着一股霉味。一张破板chuang上靠墙痴坐着曹雪芹,胡须満腮,发辫蓬luan,木偶样一动不动,chuang靠“窗”一头,并排睡着一大一小两个,脸上已经盖了纸。小脚趾僵硬地ting翘着…火盆里的炭早已熄灭,除了chuang头两盏悠忽闪动的长明灯,半点烟火气也没有,还有一个人穿着补丁服,一言不语在chuang边小凳子上坐着,叠纸箔元宝,只抬头看了看钱度便又埋头作自己的事。

“雪芹,雪芹!”

钱度活似在梦中进了一座吓人的空庙,像是呼喊曹雪芹又像想把自己从梦中喊醒,连喊了几声,说道:“我是钱度,钱度,钱老衡!上天,你…你这是怎么了?”一边喊,一边拖着半瘫的芳卿到chuang边,对那人道:“这位好心嫂子,是来帮忙的吧?快…想办法点热开…这屋里太冷,活人也受不——”话未说完便止住了,他认了出来,这个着褴缕的人是张儿!家住在前门外,当年钱度不知踏过多少次她家门槛,吃头,和勒、曹雪芹就肝下酒。勒和儿意失分手,钱度还曾有意向她提亲…这才过去几年,各人遭际竟如此悬殊!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又复见面,造化啊,命啊,数啊…怎么这样安排法!

“曹哥,这位爷说的是,可不敢这么苦坐下去。”儿站起,用手支着yao,不胜倦怠地说道:“这是前世里留下的因缘,是命。您就呑下认了吧。去了的已经去了,活着的还要活,单是张家湾,这一劫就走了二十多个,天意这样儿,人有什么法子?嫂子也不是什么好子骨儿,这么苦巴巴的,还不如好好哭一场…唉,我回家给您提壶热来…”说罢,冷漠地看一眼芳卿和钱度,踏着残雪去了。

儿的家离雪芹家只有几十步路,她一进门就从缸里向锅里舀,默不言声菗柴、引火,丈夫蹲坐在炕桌边叭嗒叭嗒菗着烟,说道:“瞧见曹爷门口有骡子,怕是来客了吧?我刚去东家挑,掌柜的给了几块糕,你送开时拿去吧——别生嫂子的气了,她也是大家子出来的,跟曹爷一样,有钱了就使,不懂细长过子…这么冷的天儿,跑京北城,她个妇道人家,不心疼男人、孩子?你先去,我在家把圈起起,也过去帮着料理。”儿仿佛从心底里透出一口长气,yin郁的脸和缓过来,在噼啪作响的柴爆声中,说道:“我也气芳卿嫂子,也气曹家三爷,那子‘爷’,总是一族兄弟,一个祖坟,芹爷到了这一步儿,连一分照应也没有。芹爷来时少给了他们东西了?!他娘的,是些什么东西!”她是个使气任xing的子,气得“咣”地把搅火gun扔在一边。那汉子见开了,儿也不动,忙跳下炕,向壶里舀,笑道:“你这脾气真叫没法。把送去吧!”

“我不去!要去你去!”

“我不是上不了台面儿嘛…”

儿这才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提着开来雪芹家,远远便听芳卿哀哀恸哭,雪芹也发出时噎时舒的嚎声,进门见钱度正在安慰,因叹道:“这一哭出来,我就放心了,就怕怄着在心里,那要怄出病的…唉…大小啊…多好两个宝娃娃…一转眼就去了…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开眼呐…”说着她也号哭起来。

“这么着说,芹圃外头还欠着人不少饥荒。”钱度心里有事,急着当天赶回去,雪芹眼下这情形儿也不宜留客,遂说道:“这点子钱,先不还帐,先把孩子了土,打点着也就近了年关。我回去,恐怕还要走一趟口外,从阿桂那里要一点。现在我官不小,一个外来钱也不得——总包在我上就是。不要紧,都是本家曹姓,还能连这点担待也没有?你看你,连泪都了,你再有个三灾两病,叫芳卿怎么办?我得回去了。刘啸林虽回了南边,脂砚畸笏、他们打谅还在西郊,叫他们也来瞧你。熬过这一阵,再谋个差使,慢慢就又活泛起来了…”见雪芹一家如此凄惶,钱度动了情肠,心里一热,也坠下泪来,忙又安慰几句,出门打着骡子,逃跑似地离开了张家湾。

小王头骑快马送回了棠儿给傅恒的信,傅恒展读,知道“康儿痘已出齐,子不烧,已能进稀饭,中说险症已过”顿时心里略松了一口气,但七阿哥的痘却发不出来,他仍是煎心不安。姐姐从十六岁就跟乾隆成婚,端庄淑贤,不但乾隆敬爱,六宮里无论嫔妃媵御,没有不宾服钦敬的,只是子息上头磋跌,令人扼腕无奈。先头生二阿哥永琏,九岁上染恙命赴泉。好容易七阿哥又长到两岁,眼见又得天花,又是恩赦,又是赈济,许愿设醮,辍朝罢政,延请名医,用尽好药,百般设法救治,总不见些儿效应。他这个舅舅只是看着没办法。又担心富察氏旧疾复作,还隐隐恐惧着恩宠更替,怎么放得下心?因没情没绪,傅恒怕言语出错,在承德也绝不接见大臣,只是一封又一封写信,给京北六部九卿指示,每封信都请老夫子细看过,然后才发出jiao办。因见张廷发来请安折子,傅恒琢磨了一阵子,便到山庄延熏山馆送牌子请见,刚过烟雨楼,便见太监卜悌一溜小跑过来,颜不是颜,chuan着气说道:“六爷!主子在山馆后边娘娘那儿,叫过去呢!”

“七哥儿!”傅恒心里轰然一声,没敢问,大步星跨着步子跟了进去,刚过延熏山馆仪门,便听见佛堂西殿传来隐隐的哭声,傅恒心里猛地一缩,脚踩在一块溜冰上,踉跄几步,几乎摔个仰巴叉,踉跄着进了殿中,果然见七阿哥永琮软软地躺在呆若木ji2的nai妈子怀里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凝视殿顶的藻井,瞳仁却是散了。几个御医都吓得脸惨,直tingting跪在殿门口。皇后富察氏脸上半点也没有,半躺在大炕引枕上,不说、不动、也不哭,大睁着眼睛,涸得连一点泪也没有。钮祜禄氏和那拉氏却是放声号啕,手绢子都shi的。蓦然间,那nai妈子然醒转过神来,她的声音嘶吼,盖倒了所有人的嗓泣哭声:“哎嗬嗬…我的小主子啊…我的小亲亲心肝儿主子爷呐…怎么的会有这种事?怎么的…我连一步殿门都没有敢出,哪个天杀地剐的把病气儿带进来的啊?啊…我是枉担了心事,枉cao了心啊…哎——嗬嗬嗬…我跟了你去吧我的娇主子啊…”乾隆原本还能撑得住,只皱着眉头凝视儿子,听她哭得凄惶,然心里酸热难耐,泪也似走珠儿般滚落下来。傅恒眼中滚着泪吩咐:“把哥儿抱下去安chuang。这里闹着不是事,万岁爷和主子娘娘万金之体,不能过于伤情。御医们也跪安吧…”又对两位贵妃和汪氏道:“贵主儿们也请回房安歇。你们这么哭,主子怎么安慰主子娘娘?”那拉氏和钮祜禄氏,汪氏也就止哀,向乾隆和富察氏各施一礼,垂着头出来。至殿门外,那拉氏偷看钮祜禄氏一眼,恰钮祜禄氏也转脸,四目相视,又都避闪开来。

“娘娘,”傅恒这才回对富察氏行礼,轻声呼叫。见富察氏只是眼眨了一下,体毫无反应,乍着胆略提了点嗓音,说道:“姐姐!您不可这样伤心。您是天下之,仪风范也是极要紧的,这一层不说,皇上是多么心疼您。阿哥归去,他已经痛到极处,还担心您苦坏了子骨儿,您不为自己,也得为皇上想开些…还有兄弟我,见您这样,心里也受不了,就给皇上办差使,还要惦记着我的好姐姐…”他说着,已哽咽得语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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