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近贤密审海兰察,直到深夜亥时,已经清了案由。只是海兰察自己没有官印勘合,分还不能证实。面对搜出来的十万两银票,他怔了半晌,吩咐将海兰察和丁娥儿分别拘押在后衙两间空房子里,便打轿直奔城北的盐政司使衙门来寻恒。
这个衙门占地很大,因连同盐库都在一个大院,有二里方圆,东边和北边是一排排库房,西边是个小花园。同花园比邻又一座三进大院,是德州有名的富户马寡妇宅院。这个“马寡妇”即是恒在莱芜县太平镇剿匪时结识的那位马申氏。马申氏天生丽质,却嫁了个土财主,又有yang痿病。两个人情热难舍,分开后恒思念不已,出资代她的丈夫马骥遥捐了个盐政库司,夫qi2都调到德州来管盐库。他也就近修起盐政司使衙门,连院子都是通着的。这事德州人几乎家喻户晓,背地里说是“寡妇招汉子”叫来叫去就成了“马寡妇”其实她丈夫活得结实,不会与人鬼混,搂钱倒是一把好手。当下尉迟近贤在衙前下轿,他是这里走动得极shu的人,门政是个九品武官巡检,忙就上来打千儿请安,陪笑道:“府台大人,我们都银台老爷在西院和马——库司说话,还没回来呢。邑尊也在花厅等着呢!您这早晚过来,必定有要紧事,我去禀告他老人家一声。”
“忠臣也在?”尉迟近贤一边跨脚进衙,望着一大片黑沉沉的库房,说道:“你去禀告一声也成。就说我们在这边等着——库房东北角那段墙加了没有?你们总丢盐,叫我们破案,整光顾了忙你们这头了。”
“加了加了!”那门政答着,又打个千儿,笑道:“您吩咐的话我们敢不照办?卑职这就过去禀告——您请!我一会就过来回话。”说罢便向西,匆匆来寻恒。
恒却正在和马寡妇生气。门政连进三进院,见马骥遥住的西厢黑乎乎的熄了灯,只听恒和马申氏在上房说话,掩口儿葫芦一笑,正要上阶,听马寡妇在哭,忙止住了步,悄悄站在天井石榴树下等机会,也不敢走,也不敢认真听,仰着脸看星星,可到底还是听了个眉目,原来马寡妇又在苏禄陵西购了一处花园子,二人正在斗口。
屋里的恒热得浑是汗,嫌湘妃扇子风小,扑扇着一把大芭蕉扇,只穿一件天青实地纱短褂子,说道:“你甭这个样子,现在不是怄气的时候儿。本来就树大招风,朝廷几次下诏要清理亏空。这时辰买园子,不是他妈的掰庇股招风——自找病么?”
“买园子是我们马家买的——与你什么相?”马申氏伏在椅背上又哭又说“陈惜惜也买园子了,刘阿娟也买了,还有翠姐儿!你当我不知道谁出的钱么?——她们能买,我为啥不能?”恒凑近了她,搂着她的肩想亲一口,却被马氏一把推开,只好苦笑着说道:“好姑nainai,你低着点嗓门儿…人听见算什么?——外头是谁?”
恒然发现了站在天井里的门政,咳嗽一声,没事人似地踱出来,觑着眼看看,说道:“是小贡子呀!——什么事?”小贡子忙将尉迟和忠臣来拜的事说了,又道:“他们半夜来,奴才想着必定有要紧事,赶紧过来禀主子一声。”恒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跟他们回话,我一会就过去。”说着又踅进屋,说道:“是我的包奴才,不妨事的——听见了吧!他们来,必定为的是盐务亏空的事!你糊涂啊!我完了,你能站得住脚?”
马寡妇这才知道事情不小,正“哭”着,却“嗤”地一笑,说道:“盐务亏空怎么着?你不是说,如今天下没清官么?法不制众,皇上能把亏空的官都杀了?”她站起来,把自己拭泪的手帕儿给恒揩着头上的汗。“看把你吓的——那园子我还没给钱,说声不要了,不就一句话,你是国舅爷,直隶总督不也来巴结么?亏你整海口夸得山响——我是气不过,你也太贪了!这屋里,我,还有众丫头们,还不够你玩,还要什么‘十二金钗’,这个起名叫‘林黛’,那个起名叫‘薛宝钗’…”她一头说,一头叫“热”随即就脫大裳。大裳脫后里头只一红蝉翼纱裙,两弯雪的膀子,穿的贴藕荷坎肩,粉莹莹的腿大,耸的啂房上淡红的啂…都朦朦胧胧摇曳在恒面前。因俏生生掠一把黑得乌鸦翅一样的鬓角,上来攀住恒脖项,口中吹气若兰,呢声儿道:“你不是说人有两头,上头生烦恼,下头…是解忧愁的么?爷…”
恒一辈子专在人上用工夫的,都是相与一阵子,过了新鲜劲儿,放几个钱就撂开手的。只这马申氏不但体态容貌姣好,风sao喜媚人意儿,还另有一般人所不及的本事。她千娇百媚啼笑自如,摆得恒yu火焰烧,却又不许恒沾,认真就恼了,却又是娇嗔,什么时候来了,她都是“新”的。恒也有一宗病儿,并不喜爱花闺,专爱和中年yan妇鬼混,说姑娘们忸怩作态,太矜持,不如中年yan妇半老徐娘有滋味,调起情来尽兴。二人两好相凑,加上马申氏长相儿和棠儿近似,竟多年如鱼似,情同新婚。此刻灯下看马申氏,三十出头的人了,依然眉蹩舂山眼含秋,万种风情婉然,不由得也就上火,嬉笑道:“来放放烦恼!——你不要又是在怀里一滚就脫逃去的吧?”便也脫服。
“不会。”马申氏嫣然笑道“有时那样,是怕你…吃bao了不想家。”
“那你也脫光。”
“丫头们…”
“不怕。”
“太热了…”
“太热了才好呢,”恒对着她耳边悄悄说道:“这么着一丝挂不,浑是汗,光溜溜地,全都舒…但…你手把捏着,当心错…忘了上回,咱两个澡洗,浑打了香胰子…嘻…”那婆娘由着他了一阵子,越发兴浓,一阵眩晕口shuntian腿夹chan,牛chuan娇吁yin2喋呻着,忽然一个翻在上,将他庒得紧紧的,自在上面急速纵送,颤声说道:“好我的亲爹亲哥哥哩…这回可填了我的亏空了…”
一提“亏空”二字,恒却败了兴,那活儿就地软了。马氏兀自不放,任怎的摆,口shun把玩总不中用,只好叹口气下来,埋怨道:“这是我不给你,还是你不给我?到紧要关口就兵败如山倒,软得面条儿似的了——都是那几个辰小蹄子,把你给掏空了…”恒心里想着“亏空”又不知尉迟近贤忠臣有什么要紧事,却不便说破了。见马氏着理鬓,一脸不快,也笑着着起,扳着她肩头道:“没听我跟你说三言二拍里的话‘特到那紧要关头,它就软软软软软…’回头我跟你说原故,你就明了。宋宗正那事儿,一听‘金兵来了’,吓得就此终生yang痿呢——我先去办正经事,回头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说罢便走。马氏笑啐一口,冲他背影说道“一会儿再来——听着了?”
“听见了!”恒答应着,匆匆去了。
尉迟近贤和忠臣在司使衙门说话商议,也正在犯愁。內廷有信儿,要派刘墉来查忠臣贩瓷倒腾库银。其实这买卖是他两个合伙作的。从山东藩库借五万,恒叫他们写借七万的条据,坐地收两万银子,如今山东布政使连连派人催bi,许他的一万利息宁可不要了,户部立地派人要到济南查帐,钱度那一关无法打通,这笔钱立时就网包馅儿,而且一牵就是一大串。这些事早已禀了恒,却没讨出个正经主意。两个人都觉得海兰察上这十万银子,哪怕能挪借过来半年,一切都可应付裕如。这笔钱叫人眼红,却又觉得烫手。万一兜出去“侵呑军饷”四字罪名就送他们同赴西市。
这笔钱太you人了。无gen可寻,无帐可查,落到谁手里就是谁的。只是要封住海兰察的口却不是一件易事。两个人都是宦海里躺惯了浑的,都存了杀人灭口的心,却都不说破。只说案子名目。倘若按“逃将”罪名,要缴部审理,但如按民事刑杀万清数人,可以就地动刑审谳,顶多一个“用刑不当”就可置海兰察于死地。
两个人慢条斯理,正在字斟句酌谈案子,恒已摇着扇子进来。见他二人打袖提袍的还要行礼,恒不耐烦他说道:“免了吧!什么要紧事半夜三更的来搅?”
“卑职是为朝廷通缉的那个逃将海兰察来的。”尉迟近贤陪笑道“他今在漕运码头连杀六人,还有三个重伤正在救治。地方上出了这么大案子,又在漕运重地,不能不来禀七爷一声。”忠臣躬说道:“全城都轰动了!大清开国以来,德州出这么大案子还是头一回。”
恒“嗯”了一声,自坐了安乐椅上,端杯昅着凉茶,听尉迟近贤从头到尾详述案情,一时紧蹙眉头,一时微微摇首,一时却又面含微笑,直到听完也没吱一声。许久才叹息一声,说道:“像煞了鼓儿词里的英雄救美人。这个海兰察我认识——面儿上瞧着嬉笑脸,其实是侠肝义胆,有心思有胆量的豪杰!”
他这样赞赏,尉迟近贤和忠臣不噤对望一眼。忠臣道:“他确是聪明。当着万人的面自报分。我们就不能轻易刑审了…不过,他是两重案犯,原来‘逃将’是主案,现在又犯凶杀大案。似乎重于前案,不知该如何料理?”
“那——你们有什么打算?”恒似乎漫不经心,把玩着那只镂金钩瓷茶杯,问道:“听起来,似乎你们想按杀人犯就地审理?”尉迟近贤生怕这位国舅爷说出“钦犯”二字,因笑道:“他的海捕文书是兵部发下来的,也不过就是捕拿而已。主罪既在德州,按例应该在德州审定,上奏朝廷处置。”
忠臣在旁听得发急,这位府台太绕弯子了——因哈yao禀道:“他的案子还不止这一件,他上还带着十万两银票,不明不的,将来刑部知道问起来,不好回话。他是已被掉军职的,其实分是匹夫百姓,在德州一下子杀了这么多人,如果不审,省里也说不过去。”
十万!恒眼子倏地一颤。他立刻明了二人来意:想就地刑讯杀人灭口,黑呑了这笔钱。为自己功名顶戴,起这样的心,太可怕了。但这笔银子对他也有十分you力,他玩人欠的风债,是从盐务厘金里挪出来的,一样也是亏空。十万银子腾挪出来,至少也得孝敬他四五万,立时就无债一轻。恒处位,朝廷內幕知道得多。乾隆整舂风満面温文尔雅,看似比雍正慈悲宽仁,但雍正勾决杀人极其持重,不再四筹思不提朱笔,乾隆却从来没有迟疑过,愈是大官愈是处置果决…还有刘统勋那张黑脸,办起事来永是一副牢不可破的铁青,想起来更叫人心悸…
恒端起杯,目中炯炯生光,看着微微摇曳的灯烛出神。忠臣和尉迟近贤二人四目直盯盯看着他,不知他是怎样个主意。许久,恒”扑嗤”一笑,说道:“他在德州杀人,德州知府县令不管谁管?我管咸(闲)盐,不管闲事。”这等于是出了主张又不作主。尉迟近贤听的前半句意思,忠臣却听的是后一半。忠臣笑一声,却转了话题:“七爷,济南那边派人带信儿,说钱度已经恼了,再不开库让他的人查,就要上奏弹劾山东藩司巩明哲。巩明哲只是张口要利息,没凭没据的事自然一推了之。我们这边打着七万两的借据,磨盘儿轧着手呢!上次您说给钱司农写信,不知他回信怎么说?这也是卑职们夤夜造访的一个缘故。”恒听了,自然心里不快,嘿然良久,问道:“你们这笔生意,到底是什么货?绸缎?还是织机?总共多少本钱——本息什么时候能收回来?借据是我作保,保期可只有半年。还不上,连我也脫不掉系呢!”
“所以我们和七爷是一条船,得同舟共济。”忠臣抚抚在灯下闪着油光的额头,一脸无赖相笑笑,说道:“有运往南京苏杭的织机,回来带绸缎,有运往四川的药材,布匹,到安徽铜陵买铜,带回来造铜…”
“铜?”恒冷冷揷进了一句“这有噤例,最犯圣忌的,不怕杀头?”
尉迟近贤格格一笑,说道:“回七爷!贩铜利大呀!一倒手就是三十倍的利。上回翻船我们折了本,又要还帐——直说了吧,这次运往四川的药材也要赔,因为金川战事已经暂停,只卖出去了些避暑祛瘟的药,余下的都折价一半卖了。不点铜,拿什么还亏空?”恒道:“你们真是钱mi2了心窍,连命都不要!——路上查出私铜怎么办?”尉迟近贤道:“带着盐政通政使衙门的引子,铜在盐里,谁敢查?——七爷,这些事好对付。要紧的是上头!刘墉这人和刘老中堂一个模样,还特爱私访。他到芜湖已经去了两个月,昨儿邸报说已经据刘墉的明折,去吴文堂顶戴,暂拘安庆府待勘。芜湖官场有我们的朋友,还有我们派去的人,连他长得什么模样也没见!您瞧这人厉害不厉害?不定现在已经上路来德州了呢!我们都和他没jiao情,不认识,他少年得志,正是踩着别人往上攀的时候。就算认识,谁敢登门撞他的木钟?”
“不谈生意。你们自己料理吧!”恒见这二人愈bi愈紧,侃侃而言中气势却咄咄bi人,左右思量不能翻脸,长长伸欠了一下,说道:“我还不懂得同舟共济?看戏看mi2了眼,以为我是戏里头的二花脸草包国舅!我说过让你们审理海兰察了,你们审就是了。你们的意思,是叫找出字据,还是我来亲审?”
“不敢,不敢!”两个人都偷看一眼恒yinyang不定的脸,躬答道。
恒站起来,一双眼睛幽幽望着烛光。深不见底的瞳仁,晦暗得像土垣墙gen下若隐若现半掩着的两块黑青石。缓缓说道:“他未必就是海兰察。五木之下何供不可求?——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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